鋪子空著有些時日了,積了一層厚灰,下人們忙著樓上樓下洗洗涮涮地收拾衛(wèi)生,劉奉踱著步在鋪子里繞圈兒視察,“小妹,你在此地又待不了多久,住家里的宅子或者干脆包個客棧的天字房不好么,用得著再買一間民房?”
劉執(zhí)手里拿著塊抹布抹桌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思緒飄得有點兒遠——她大哥這名字也不妙,劉奉,到了那李三的嘴里,保不齊就成了溜縫兒了。
嗯什么嗯?劉奉見她答非所問,奇怪地看她一眼,一把奪下她手里的抹布丟在桌上:“笑啥呢?快把抹布放下,這么多人還用得著你上手!”
劉執(zhí)不聽他的,撿起抹布,“店還沒起步,凡事得親力親為多參與才行,等鋪子真開起來了,我再做甩手掌柜不遲?!?p> 啥情況?做掌柜?這話頭兒有點不對啊!
劉奉皺眉,“你先給我放下聽我說!”
劉執(zhí)停手,無奈地看著她大哥。
劉奉正色道,“我方才就想說你!人多給你留個臉面!你跟娘胡謅瞎扯跑出來玩兒就算了,突發(fā)奇想要開店也算了,權(quán)當(dāng)體驗生活了……可你現(xiàn)在這身兒裝扮是要做什么?老氣橫秋的沒個姑娘樣兒,你還沒出閣呢,名聲不要啦?”
劉執(zhí)淡定地看著她老傳統(tǒng)大哥那少見多怪的夸張表情,不以為然道,“……也是為了出來做生意方便么,小姑娘拋頭露面不方便。再說,什么名聲呀,這里誰認得我?”
劉奉可知道他這個小妹,平時跟長輩外人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其實主意最正,反差頗大,她要做的事,別人攔不住,只得無奈道,“要在臨安長待的事兒,你告訴娘了嗎?她還以為你只是出來報個什么恩,十天半月的就回去了。”
劉執(zhí)笑道,“沒有。還請大哥回去知會娘一聲。”
劉奉瞪眼,“兜不住了,想讓我替你圓謊?”
劉執(zhí)一點兒也不心虛,攤手:“大哥,我也沒撒謊呀,確實是來報恩的,本來也是想贈些銀子了事,但方才我見到了那恩人家的老三兩回,深以為對于此人而言,光送銀子有些不妥,報恩怎可敷衍了事?”
劉奉張開嘴想反駁她,劉執(zhí)不給他機會,話立馬又跟了上來,“俗話說得好,扶貧先扶志,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這恩人家的老三吶,問題太多,不只是窮,所以得精準幫扶,才算仁義?!?p> 劉奉被她一堆道理說得一愣一愣的,好在這結(jié)果也在他那神通廣大的娘意料之中,便作出一臉“拿你沒辦法”的表情道,“……行了行了,就你能說會道。我可不管你了,把人給你留下些我就走了……對了,你打算開什么店?”
這個劉執(zhí)早就想好了,飛快道,“就賣糕點好了。”
劉奉點點頭——知子莫若母。
要說起糕點,當(dāng)數(shù)京城里的糕點式樣做法最多,小妹對此不僅是感興趣,簡直是到了入迷程度,私下里偷鉆后廚跟各地的名師學(xué)了不少烹制技巧。所以這次她一說要到以做賣賣聞名的臨安城,娘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小妹的身份,想在京城明目張膽地做她喜歡的事,太難。以她的性子,的確是不會在乎別人的眼光,但她卻不能不考慮家人的名聲。
如今別人都以為她在家繡嫁妝待嫁,完全不知她是偷偷跑到臨安做起生意——這也算是娘家對她出嫁前最后的縱容吧!
也不知以后嫁了人,夫家還會不會這樣慣著她了,多半是不可能吧……劉奉越想越多,越想越遠,鼻頭竟有點兒發(fā)起酸來。
劉執(zhí)見她大哥抽了下鼻子,趕緊在他眼前揮揮手,“……大哥,你又想到啥啦?”
她這大哥雖然比她年紀大不少,卻最多愁善感,有時比女子還甚。
記得她家大姐剛出閣的時候,大哥比大姐和娘哭得還兇,抓著大姐夫的手說什么也不松,非讓他發(fā)毒誓還要遵守諾言,這舉動把老實巴交的大姐夫嚇得趕緊跟大姐指天發(fā)誓,表示他和大哥真的只是棋友詩友的關(guān)系,絕無其他……后來才知道大哥原來是怕大姐嫁過去受委屈,讓他發(fā)誓凡事都以大姐為先。
大姐夫這才松了口氣,先前還以為相識多年,大哥對他有了啥別的想法兒呢,虛驚一場!
劉奉醞釀的感情被她一打斷,這才猛然發(fā)覺自己又想遠了,小妹和定親那小子連面都還沒見過呢,嫁人少說也得等個兩三年的,他這操心得有點兒早,忙抬起袖子掩飾了一下,“……這鋪子灰太大,嗆得人直想咳嗽流涕,正經(jīng)得灑掃幾遍?!?p> 劉執(zhí)笑瞇瞇道,“大哥,你說賣點心怎么樣?”
“不錯。民以食為天,賣吃的總沒錯的?!?p> 劉奉轉(zhuǎn)頭看看堂中的那堆桌椅板凳,估計開糕點鋪子也派不上用場了,便指著道,“這些我讓人搬出去挪挪地方?”
“不用?!眲?zhí)忙擺手,“誰說糕點非要包起來買回家去吃了?”
劉奉不解,“不買回去,難不成還坐這兒吃?”
劉執(zhí)道,“買回去也行,坐在這兒吃也行?!?p> 劉奉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小妹,你是想開茶樓么?”
劉執(zhí)笑著點頭,“是呀,本朝飲茶風(fēng)盛,臨安城本身又是談生意做買賣的好地方,茶樓酒館最是賺錢?!?p> 劉奉遲疑道,“可這里已經(jīng)有不少茶樓了。”
賺不賺錢的倒是無所謂,就怕本來是來散心的,到時候生意不好再影響了心情,得不償失。
“那也不怕。”劉執(zhí)似乎信心十足,“我們做的最好就行了,茶館多反而是對……”
“咦,你怎么來啦,有事兒?”
小桃放下手里的水盆,往外張望,大著嗓門兒打聽,劉執(zhí)被她打斷,也向外邊望去。
門口,李三的小跟班正探頭探腦,一堆下人在干活,可他誰也不認識,小桃這聲“熟人”的喊話及時救了他,忙答道,“沒什么事兒姐姐,方才我家三公子的飯碗落這兒了,您看見了么?”
小桃放下水盆走出去,喊住一個小廝,“飯碗……小墩子,剛才柜臺你收拾的,你瞧見了沒有?”
小墩子邊忙活倒臟水邊回道,“瞧見了小桃姐,我看都豁口了是個破碗,就順手給剛才過來討飯的老大爺了?!?p> 李三小跟班:“……”
小桃忙懟了小墩子一把讓他去那邊干活去,對小跟班不好意思道,“那個,我這就叫人再去給你買個新的!”
小跟班咬唇道,“那飯碗是三公子娘家祖?zhèn)鞯摹曰砜诹艘矝]舍得丟?!?p> 小桃一聽這話,犯了尋思,難不成是想訛人?不對,之前聊了一會兒,看他們主仆也不像這種人啊,再說之前李三不還當(dāng)眾揭穿了壞人的“碰瓷兒”伎倆么……那就是破碗真是祖?zhèn)鞯目?p> 可這時候離李三他們回去都快半個時辰了,那老乞丐早不知溜達哪兒去了,只得抱歉道,“我現(xiàn)在就讓人出去找找,若沒找到的話,等明天老大爺再來討飯的時候我跟他要?!?p> 小跟班泫然若泣,“我在這兒住好幾年了,都沒見過什么乞討的老大爺,肯定只是逃荒路過而已,這時候都不知道走哪兒去了……三公子的傳家寶沒了,嗚嗚……哇!”
也不知道是怕回去被罵,還是真替主子傷心,小跟班忍不住當(dāng)街哇哇大哭起來。
小桃慌了手腳,“別哭啦,那你說怎么辦嘛!”
劉執(zhí)在堂中聽得明明白白,走出門來,將手放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哭了。”
小跟班抬頭淚眼婆娑地看她,“那碗是主子的傳家寶,能保證主子有口飯吃的,以前這家鋪子老板開酒館的時候就用的我家茶水,現(xiàn)在鋪子沒了,碗也沒了,果然是不好的兆頭……哇!”
他一邊擦眼淚一邊在兩袖的間隙中偷看劉執(zhí)的反應(yīng)。
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心思遮掩得蹩腳,此番話加上舉動,這下連小桃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何況劉執(zhí)?
小桃頓時好臉色全無,哼了一聲扭身進屋,不忘挖苦一句,“碗是先前你主子逞威風(fēng)自個兒摔在這兒的,丟了還能怨上別人不成!”
小跟班囁嚅了一下,癟著嘴不敢吭聲。
劉執(zhí)笑道,“碗丟了沒事兒,飯還是有的,回去跟你家主子說,我正好要開茶樓點心鋪,以后茶水還是用你家的,回頭我這邊都安排妥當(dāng)了就找你家主子簽供貨協(xié)議?!?p> “真的嗎?謝謝劉掌柜!您可真是個人美心善的好人,以后肯定能賺大錢、發(fā)大財!”小跟班得了劉執(zhí)的保證,破涕為笑,凈揀商人愛聽的好話恭維。
待小跟班樂顛顛地跑走了,小桃咽不下這口氣,睨著眼睛一摔抹布,“……什么人么!呸!”
劉執(zhí)被她這較勁的姿態(tài)逗樂了,“怎么了,誰把我們家小桃氣成這樣?”
小桃憋悶道,“主子你還笑!那李三主仆倆分明是故意的,拿個什么破碗做幌子,就是想讓我們內(nèi)疚,覺得虧欠了他們,好繼續(xù)用他家的貨罷了!這是道德綁架!”
“買賣人么,利字當(dāng)頭,這又有什么不對呢?”
“當(dāng)然不對!他既然有求于我們,好說好商量的拿好貨說話不行么,非要挖什么坑賣什么慘,拿人當(dāng)傻子呢?也就主子你心胸寬廣不計較,要換做我,非但偏不用他家的貨,還得將人打出去教訓(xùn)一頓!”
劉執(zhí)點頭笑道,“我家小桃還是很聰明的。不過,你大抵是誤會了。依我看,李三多半還不知道發(fā)生此事?!?p> “什么?”小桃瞪大了眼睛,顯然不信。
劉奉也走過來,“沒錯,小妹方才剛和我說起幾句想開茶樓的事,之前來的那個什么李三難道還能未卜先知不成?多半是他家那下人聽到了,臨時起意想替主子掙個買賣回去邀功而已?!?p> 似乎有道理,小桃心里被說服了一大半兒,仍是噘嘴,“那有什么分別么,上梁不正下梁歪,平時主子不這么默許,他敢自作主張這樣做事?”
劉執(zhí)道,“孩子還小……”
“您就是尊活菩薩吶!”小桃見主子還替那小混蛋說話,氣得一扭身兒回屋干活去了。
劉執(zhí)說了一半的話噎在嗓子眼兒,其實她是想說,看他們主仆倆吃的穿的用的,都挺拮據(jù),小跟班還小,只曉得吃飽飯,應(yīng)當(dāng)不是揣了什么壞心眼。
而且原先鋪子的老板也用了這么久,再加上李三父親手藝確實了得,說明他家茶還是不錯的,所以她才答應(yīng)了要繼續(xù)用,并非僅僅是發(fā)善心可憐別人的冤大頭。
她大哥劉奉在一旁學(xué)著小桃的語氣逗趣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底下人脾氣這么大,估計是主子默許的?!?p> 劉執(zhí)笑笑,“怪我脾氣太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