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p>　　這一聲聲音不大，語氣也很平靜，但在座所有人都聽到了，聽得如此清晰，就仿佛這句話被風(fēng)神故意吹到每個人耳邊似的。

　　在這個聲音的主人還未踏入門廳之前，蘇惹月臉色大變。

　　一道藍(lán)白色的劍弧突然從門外炸入，朝著顧沉星直撲上去，然后發(fā)生巨大的爆炸!簡直像是用大炮朝著顧沉星開了一炮似的。

　　白煙散去，除了顧沉星完好無損，他身后的假山、樹木都碎成石屑和木屑、連院墻都塌了半邊。

　　楊昶站起來，眼神直直地望著大門口，仿佛他早就知道那個人要來。

　　來人解開斗篷的系繩，將價值千金的西番蓮綢面、紫貂皮內(nèi)里的斗篷向后一抖，徑直落在地上。人們此時看清他穿了一身純黑色繡滿暗紋和金線的曳撒，勒額上鑲嵌一顆金剛石，在陽光下發(fā)出一閃一閃的，威脅的光芒。他倨傲地、不慌不忙地走進來，像是一只耀武揚威的、黑色的孔雀，又仿佛是戲臺上的主角亮相，故意走得很慢。眾人的眼光全都被他吸引住了——不光是他過于耀眼的衣著，而是他的眼睛——他的面容如同玉人，五官的線條都極其尖銳而華麗，眼睛長而線條彎曲，尤其是他在垂下眼簾的時候，像是黑蜂蝶的翅膀；睫毛下的瞳孔卻是半透明的，在陽光下猶如一雙寶石。

　　那雙眼睛此刻正流露出陰鷙、偏執(zhí)和近乎瘋狂的光芒。

　　賓客們?nèi)继鴮⑵饋?，因為那人身上明明白白流露出殺意?p>　　沈自丹拿腔拿調(diào)地做了個揖道：“云頭堡各位兄弟，怎么把我沈蕓忘在腦后了？

　　顧大少，你還沒有過沈蕓這一關(guān)，因此你今日，不能娶她?！?p>　　他路過已經(jīng)呆住的蘇惹月，臉上露出譏誚之意：“蘇大小姐，周敏靜沒讓你警告顧大少，快跑嗎？還是你一直在等著，在期待著我出現(xiàn)呢？”

　　******

　　蘇惹月：對不起，對不起！

　　戈舒夜：你并不是甘心回來的是嗎？你心里還在難受對嗎？為什么要裝出一幅高興的樣子來騙我們？為什么要為難自己呢？

　　蘇惹月：我在廣東，整日以淚洗面，郁郁不開心。周侯爺最后看不下去，安慰我，他告訴我……我只需要等待，你會走的，你會離開的。

　　有人會帶走你的。

　?。ㄞD(zhuǎn)場畫面，回憶中的畫面，廣東府?。?p>　　周敏靜道：蘇姑娘，這話本不該由我說的，但，其實你不用過于傷心，雖然過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但顧大少終究是你的。只要你能耐得住現(xiàn)在的寂寞。

　　蘇惹月：可沉星一直愛慕哥舒姑娘，難道有什么仙丹迷藥能讓他心思轉(zhuǎn)圜？況且，哥舒姑娘都有了身孕，沉星也絕對不會放著她不管，我們天海豊也絕做不出這么不講道義的事！

　　周敏靜（苦笑）：因為沈自丹絕對不會允許戈大姑娘嫁人——即使已經(jīng)有了別人的孩子。還不如說，對于他來說，這樣正好。

　　蘇惹月（冷汗浹背）：什么意思？

　　周敏靜：他沒有生育能力，此時，將戈大姑娘奪走，還真是母子雙全了呢——他既得到了女人，又得到了孩子。

　　蘇惹月（驚詫地雙手捂在嘴）：你說什么？他們，他們……

　　周敏靜：你可知道戈大姑娘十年前第一次離開家，就是為了沈自丹；可是沈自丹一直不肯承認(rèn)。他也許瞞得了別人，但我——我因為當(dāng)初對戈大姑娘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被他下毒、囚禁、剝奪指揮權(quán)，奪去國公之爵位。

　　一開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一直以為是在政事上，我沒有向西廠站隊，才遭致他的陷害。后來，戈大姑娘走了，我就安全了。（他瞇著眼睛，思索著搖頭）

　　呵，人心惟危，我竟然忘記了，一個太監(jiān)也有人性，一個太監(jiān)也曾經(jīng)是男人，一個太監(jiān)，也有人的靈魂和感觸，也會嫉妒。

　　沈自丹一向謹(jǐn)小慎微，可是權(quán)力讓他變得自大，權(quán)力讓他變得剛愎自用，漫長的歲月讓他變得瘋狂了——十年啊，春水和驚地藏，命運之神沒有放過他們。

　　戈大姑娘也好，沈自丹也好，（周敏靜搖頭，眼中悲痛）

　　戈姑娘是個好人，她救過我很多次，也救過顧大少很多次——可他們不會有好下場。沈自丹的瘋狂之火會將她拖入地獄，也會燒到顧公子身上。

　　蘇姑娘，我是個懦夫，我是個明哲保身的人，想明白了這一點，我就再也不敢接近她了。（周敏靜脫力地道。）

　　請你回去趕緊警告顧大少吧。讓他們兩人，要么快點把大事坐定，跑到南洋躲一陣子，先把孩子生下來；若是拖得久了……周某也不敢說了。

　　******

　　戈舒夜看著沈自丹，嘴唇里慢慢吐出：“沈蕓？”她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這里，也拿不準(zhǔn)他要做什么。他自稱沈蕓，難道是像楊昶一樣作為娘家人，真心來祝賀的？不，剛才若不是沉舸的結(jié)界，顧沉星早就抵不住春水的劍氣，怕不是要身首異處了。

　　沈自丹上前一步，道：“大小姐，你別癡心妄想了?！彼涯槣愒谒溥吷?，靠的很近——太近了，眾人都警覺地騷動起來，他仿佛是笑，又仿佛是威脅，道：“你的夫婿過不了我這一關(guān)，他只會死在我的手里?！?p>　　沈自丹拋開她，對著全場的賓客清晰地說道：“只是大小姐，你的所作所為也并不光彩。你以為你鳩占鵲巢、珠胎暗結(jié)，靠這種手段搶了蘇大小姐的姻緣，就高枕無憂了嗎？

　　你以為天海豊真的歡迎你嗎？直到現(xiàn)在，蘇大小姐還指望著我趕緊把你抓走，好讓她和顧大少好再續(xù)前緣呢?！?p>　　眾賓客聽到新郎拋棄未婚妻和新娘偷情、未婚先孕，而前未婚妻還在酒宴上等著別人攆走新娘，這一樁樁超級丟臉的大八卦，都驚訝地合不上嘴，賓客們想議論，好像又不太敢議論。

　　蘇惹月被沈自丹說中了心事，眼中神情既愧疚，又難受，非常復(fù)雜。而云頭堡眾人知道戈舒夜和沈自丹有故舊糾葛，臉上神情都很緊張，有些掛不住。

　　顧沉星上前一步，道：“沈大人今日為何來此？若是作為賀喜的賓客，天海豊愿以上賓待，請飲一杯薄酒；若是另有他意，請直言。”

　　沈自丹玩味地盯著他的臉，突然一笑，道：“顧大少，你以為戈大小姐是真心喜歡你才嫁給你的嗎？不，她只是要給孩子找個父親，給自己找個倚靠，你只不過是一張長期飯票。”

　　他又繞到戈舒夜身邊，非常輕薄、狎昵、倨傲地湊在她耳邊，道：“你以為顧沉星心中愛的人是你嗎？不其實他誰都放不下，他心中還牽掛著蘇大小姐，而且，他命中注定是蘇大小姐的，這是他們作為星月藥師注定的命運——你硬要插進來，又有什么用呢？最后也不過是落得個一場空。

　　就比如說——在你和蘇惹月之間，你猜他會選誰呢？念！”

　　暗衛(wèi)們進來，展開一道皇帛，道：“奉太皇太后懿旨，選召良家女蘇惹月、良家女韓和進宮，與滿剌加王子相看，大明與滿剌加結(jié)成兒女親家，以促成兩國好事。不得私自嫁娶。”

　　沈自丹慢悠悠地在園中踱步，像是貓兒玩弄著捉到手的老鼠，他盯著顧沉星，道：“顧大少，沈某力有不逮，只能幫你保住一個，一定要另一個上去交差，請你選吧?！?p>　　顧沉星道：“沈大人來得晚了，戈姑娘已經(jīng)嫁給我為妻，恐怕沒有福氣得到太皇太后的恩寵了；蘇姑娘又是蘇家唯一的后人，獨女不遠(yuǎn)嫁?！?p>　　但是還未等沈自丹開口，戈舒夜上前一步，道：

　　“沈自丹，你別誑我們了，太皇太后娘娘怎么可能知道我和蘇惹月區(qū)區(qū)兩個民女的名字，這件事還不是交給你辦。

　　你今天來，到底是為什么？

　　你就這么見不得我好，我好不容易嫁出去，你就非得這么地使絆子、給我難堪？

　　我承認(rèn)我做的事情并不光彩，也不體面，可日子總得過下去，你到底為什么來？”

　　沈自丹突然失控，瘋狂暴怒，一掌擊開擋在前面的顧沉星，閃現(xiàn)一般突然出現(xiàn)在戈舒夜的面前，雙手扼住戈舒夜的雙臂，指甲幾乎要陷入她的血肉，他咬牙切齒地道：“戈舒夜，你想離開就離開，你想嫁人就嫁人嗎？你生是西廠的人，死是西廠的鬼！”

　　戈舒夜難以理解沈自丹，道：“可我已經(jīng)有孩子了?！?p>　　“把孩子生下來，我來做她的爹爹?！?p>　　云頭堡的眾人都站起來，不安地圍著他們。

　　戈舒夜突然抬頭看著沈自丹的臉，由于春水靈力的存在，他的面容和她第一次見到他時沒有什么區(qū)別，他還是那個被命運之神捉弄，卻仍被水神偏愛的水神之子——他清雋的面容，他美麗的眼睛，就像他第一次映入她的眼簾，撥動她年輕的心弦。

　　人年少，則慕父母；及長，知好色而慕少艾。

　?。ㄈ四暧椎臅r候，依戀自己的父母；等到年歲漸長、春心萌動，產(chǎn)生了愛美之心，就會愛慕年輕美麗的異性）

　　那是她第一次憑借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心愛慕上的少年啊，那是她的第一個夢啊。

　　可是他的眼神瘋狂，像是被什么催動。

　　可是她卻在時間中流浪了十年，她的時間前進了，她不再是那個天真、沒精打采的少女，她是一個時間中的女人了。

　　第一次，她比他更敏銳，比他更聰明了。

　　她抬起手來，摸了摸他的臉：“沈蕓，說你真正要說的話?！?p>　　沈自丹透明的眼睛中流露出天真的、近乎瘋狂的渴望的光，摸了摸戈舒夜覆在他臉頰上的手：

　　“我找到藥師之血復(fù)原身體的方法了，我可以娶你了。”

　　戈舒夜感到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攥住，像是擰毛巾似的用力擠壓，仿佛所有的血液和力氣都被從心臟中擠走了。

　　她抱著自己的雙臂，幾乎要站不住，脫力地蹲下去了。

　　從十七歲開始，她就在等著他的回答，她一直等啊、等啊，等到長城都倒了，等到黃河都干了，等到打敗了海盜，等到葡萄牙人到了滿剌加。

　　就好像她是為了等這句話而活著的一樣。

　　就好像這句話將她困在了十年前的黃河邊上，她像個孤魂野鬼似的總在原地打轉(zhuǎn)——

　　十年了，沈蕓終于還了她那句回答，她終于自由了。

　?。ǜ晔嬉箞?zhí)念真重啊，她一直等的就只是一句話。就是在讓沈蕓承認(rèn)他喜歡過她，因為她感覺到了。

　　“未完成情結(jié)”重到要死。

　　值得嗎？

　　但是她就是在等著一句話，不然她的靈魂就被困在原地，沒法前進。沈蕓說了這句話之后，反而能將她的靈魂從云頭堡的原地解放出來，她可以和顧沉星發(fā)展真實的愛情了。真的執(zhí)念好重啊，難以形容。

　　但倒霉的是沈蕓又在新的執(zhí)念里出不來了。

　　好錯位??！

　　命運，你就是以萬物為芻狗，以玩弄他們的情感為樂！）

　　她的夢實現(xiàn)了；可是同時，這個猶如七彩肥皂泡一樣虛無的夢境，也破碎了。

　　她一直在追求他的回答，就仿佛他回答了，山海就可以為之移動、天地就可以為之傾覆，時間就可以為此倒流，奇跡就可以為之發(fā)生似的，就好像世間的一切遺憾就可以補完，世間的一切錯誤就可以消弭，隔在他們之間的山海、現(xiàn)實、血海深仇和他身軀的不完整、他岌岌可危又炙手可熱的政治白手套地位就可以因此改變似的。

　　他終于承認(rèn)了。

　　可是什么都沒有改變，她的窘迫、她的難堪，她晦暝不清的前路；他的瘋狂，他的貪婪，他不能再抑制的野望；藥師依然會被誅殺，海盜依然會來，大明的巨輪依然朝著歷史為它鉚定的前路而去，地上的人依舊這么冷漠而貪婪。

　　我為了追求一個夢，失去了一切——可回過頭來，什么都沒有改變，

　　連我的車轍，也是這么泥濘而扭曲。

　　冥冥啊，冥冥，你沒有仁慈！

　　她在原地突然自嘲地笑起來。

　　沈自丹卻陷入了新的執(zhí)念，他自顧自地道：“真可惜，當(dāng)年那群人應(yīng)當(dāng)一起帶走我和小妹的——

　　他們不知道的秘密，今日被我得知。只有星月藥師一起下入血池，白劍開啟無厚度之泉，一切才能實現(xiàn)！

　　這是冥冥對我的祝福，這是冥冥對我的偏愛。

　　所以，我要帶走顧沉星和蘇惹月，我要用他們合成的星月藥師之血，完成血池之術(shù)！”

　　命運開始重復(fù)，故事開始循環(huán)，角色開始互換——三十年前因為追殺藥師的人而家破人亡的受害者的少年，終于在命運的磋磨下，變成了加害者。在權(quán)力欲望的催動下，在恢復(fù)身體的愿望的抽打下，在嫉妒和渴望之中，他像那些曾經(jīng)追逐藥師之血的人一樣，開始拜服于強權(quán)，開始重新向藥師舉起屠刀。

　　不行。她心里說；就仿佛她代替三十年前那個站在沈府的戈云止，不，騰驤左衛(wèi)的云武，說出他本來該說的那句話似的。

　　他們受困于權(quán)力地位、是這個社會關(guān)系中的一份子，他們不能反抗權(quán)力。

　　可是我還可以。

　　我還有我的刀。

　　“不行?！备晔嬉咕従彽?fù)u頭，堅定地說。

　　“你應(yīng)當(dāng)不喜歡蘇惹月吧，她死了，你不應(yīng)該開心嗎？”

　　戈舒夜站起來，心痛讓她的每一個字都很艱難，但是她緩慢地將所有的字都說出來，如同吐出一顆顆鉛彈：“保護藥師是我的職責(zé)，你不能傷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