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冥教第七幕一人利維坦】

　　“白先生，為什么不能后撤？”

　　“云中守捉，是黃河幾字的最北端，順黃河向南，一路暢通無阻，就是長安。如果天魔教由此突破，她借助黃河的水之力，大水一夜行至長安，涌入關(guān)中。

　　冬季天寒，關(guān)中之地將被白冰凍結(jié)，關(guān)中之民，盡被關(guān)入白色地獄。

　　朔方前線，聽聞長安已陷，或者掉頭救援，或者自保獨立，軍心大亂，國土分崩。

　　吐蕃、南詔正好將西南裂土分疆。

　　國家間的關(guān)系，是利益關(guān)系，郭令公單騎深入，才勸和回鶻大軍，一旦長安天子不再、朔方令公山崩，回鶻也不再會是大唐的盟友。

　　但只要云中守捉在，我重新獲得白劍之力后，可以借黃河發(fā)起反擊。

　　云中守捉，是睢陽、是布列斯特。

　　孤懸于外，卻守護于內(nèi)。

　　所以無論如何，在朔方戰(zhàn)果出現(xiàn)之前，我們不能退?！?p>　　“先生，你不是說，圣域獨立于所有的政權(quán)之外，東冥教不干預(yù)紅塵之人的政治嗎？——你是大唐的子民？”

　　“我的這具身體，還是大唐的子民。

　　而我的魂魄，在遙遠、遙遠的時間之后，我是大唐的子孫?！?p>　　洛均的眼睛亮起來：“你知道，對吐蕃這一仗，我們會勝？”

　　白無常搖搖頭：“我不知道微觀的勝負，但我知道，我們會迎來一個和吐蕃、回鶻不再有戰(zhàn)爭，真正成為兄弟的時刻?！?p>　　洛均不禁心馳神往：“大唐會復(fù)興，會恢復(fù)開元的榮光？”

　　招魂人看著洛均，似乎有千言萬語，卻終究沒有回答。

　　很久很久以后，洛均甚至親自經(jīng)歷了后唐這個帝國的一次復(fù)興和再次的動蕩，他才得知流離者所要遵循的三山條例，緘默。

　　歷史為什么是后見呢？

　　為什么即使知道歷史還是無法改變歷史的大流向呢？

　　也許因為現(xiàn)實世界是“龐雜”的，即使是史學(xué)家和統(tǒng)治者看到的、側(cè)重的，也并非一定是真正的因素。

　　******

　　白無常對十八騎道：“夜幕降臨之后，噩夢之森就會降臨。順著土城子的輪廓，我會撐開正六面體（立方體）的土之結(jié)界。

　　外面是噩夢之森的深淵，將不是真實的世界。

　　無論外面發(fā)生什么，都不要相信。

　　噩夢之森為了引誘你們離開心靈之壁，將會無所不用其極，你們會看到你們的親人、朋友、愛人在墻外求助。

　　無論如何不要相信?！?p>　　******

　　綠色的極光之后，夜幕如約而至。

　　立方體形的白色土之結(jié)界籠罩了土城子。

　　城外狂風呼嘯，草原上不多的樹木，被吹得如同風中模糊的火炬。

　　喀啦啦的巨風卷石之聲，外面光影變幻，影影幢幢。

　　“聽，有人在哭！”立汗道。

　　“那是假的，捂住耳朵，不要相信！”若邇法和其他的騎士年紀比較大，借助摩尼教光明和黑暗相互競爭的二元宗教哲學(xué)，能夠抵抗噩夢之森的誘惑，閉上眼睛反復(fù)行三印禮，不向外看。

　　篤篤篤、第一次敲門聲。

　　“立汗，立汗。我是仆固圖克！”

　　“仆固圖克！你怎么在這兒。”她暗戀的男子、教她騎馬、射箭，穿男孩衣服的老師，大哥哥，也是仆固部落的王子。

　　“是汗王叫我來支援云中守捉的！我抓了吐蕃奸細，他能說出吐蕃的進攻計劃！只要計劃破滅，他們馬上就要敗了！立汗，立汗，讓守城的軍士開門放我進去！”

　　“吐蕃的奸細？”

　　“看哪，立汗，我在途中被吐蕃的暗箭箭鏃射傷了，快開門哪！”

　　“不對，不對！仆固部落都隨著郭令公去朔方，在靈州與吐蕃決戰(zhàn)，怎么會在這兒？！你不是真的！”

　　仆固圖克的影像應(yīng)聲消散。

　　篤篤篤、第二次敲門聲。

　　“熱孜亞！”這是立汗看到的第一個人。她的姐姐、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立汗，立汗，開門呀！我被路上的毒蛇咬了，快給我的清水！快救救我！草原上的響尾蛇真毒??！我要死了，我的嗓子快要發(fā)不出聲音了！”

　　姐姐在向她求助。

　　“姐姐今年夏天剛懷了寶寶，現(xiàn)在應(yīng)該大腹便便行動不便，怎么能還在草原上長途行走，還被毒蛇咬？”

　　姐姐的圖像也像雨霧一樣消散了。

　　第三次敲門聲。

　　“立汗，立汗，千萬別開門！”

　　“阿媽？你是幻影，是騙人的？”

　　“那個白無常是魔鬼，他說的話是騙人的，他說他是摩尼教徒，他騙人——他根本不是摩尼教徒，他根本不信光明使者。他就是天魔教徒，他把你們關(guān)在這土城子里，就是為了把你們的靈魂一起獻給天魔教主作為食物——千萬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阿媽，你說什么？”

　　“立汗，立汗，千萬別開門，我看見那魔女了，天魔教的教頭是個魔女，她和那個白無常是姘頭。

　　我看見了，不然那個白無常為什么要把大唐的士兵都哄睡著？那些大唐的士兵都被他殺掉了！他只把你們留在這籠子，等著天魔教的妖女來吞吃！

　　他會把你們都當做食物獻給她，像惡毒的蜘蛛求偶帶著食物作為禮物！”

　　“不會的，不會的，可是四公子，采訪使大人是反對天魔教的，采訪使大人的四公子不會拜他為師！”

　　“四公子也被他騙了，不信你看！”

　　立汗看到白無常揮動沉舸，用白色的冰雪將令狐三元等唐軍士兵都送入沉沉的睡眠。

　　“只有殺了他，殺了那招魂人才能逃出去。我被天魔教殺死沒有關(guān)系，可你們，你們，我的兒啊，啊——”

　　是魔鬼啃食人類的慘叫。阿媽的慘叫！

　　“阿媽，阿媽！”立汗再也忍受不住，拿著刀沖出了土城子結(jié)界的邊緣！

　　喀啦啦！

　　土之結(jié)界的那一整墻，像是春天融化的冰蓋一樣，光流噼里啪啦地碎裂了！

　　天魔教主在她面前，展示出一個洋娃娃似的美貌的少女。

　　那女孩舉起涂著粉紅色桃花花瓣一樣的手指，捧起立汗的臉：“女扮男裝的孩子，你就是那個魔女呀！”

　　******

　　立汗醒過來，若邇法把她搖醒。

　　“若邇法大哥！”

　　“換崗的時間到了。”

　　土城子靜悄悄的，除了他們，唐軍的聲音都沒有了。

　　“若邇法大哥，除了咱們，你還看見其他人沒有？令狐將軍呢？四公子呢？”

　　她朝著土城子的內(nèi)城直奔過去。

　　“我要殺了他，把四公子救出來！”

　　*******

　　另一邊。

　　“若邇法哥哥，謝謝你，你知道我是女孩吧？”立汗突然出現(xiàn)在輪值夜崗的若邇法面前。

　　若邇法大大吃驚，說不出話來。

　　“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摩尼說應(yīng)當行善……”話音未落，尖刀透心！

　　“若邇法！”若邇法的好友李夏大叫，“立汗你瘋了！”

　　“快告訴四公子和白先生，立汗被天魔教……是天魔教的魔鬼進來了……”若邇法尖刀插在心口上，血氣逆行，說話困難，眼見不行了。

　　在立汗身后，無數(shù)妖化的吐蕃士兵的靈魂像黑色的淤泥的浪一樣撲過來，瞬間淹沒了李夏和若邇法。

　　******

　　黑暗之中。

　　土城子外的立方體結(jié)界已經(jīng)破潰，噩夢涌入。

　　但是在土城子內(nèi)部，還有一個由二十個正三角拼成的，正二十面體的結(jié)界。每個正三角形上，像鏡子一樣反映出十八騎和洛均、冬林所處的噩夢夢境。

　　水之結(jié)界。

　　像一個鏡子組成的球。

　　在這個球之外，十八騎和洛均、冬林像一個圓形鐘表上的二十個刻度一樣，均勻地躺著，頭朝向水之結(jié)界的中心。

　　在這個很接近球形的正中，白無常面無表情地觀看著，二十個人的意識被噩夢漸次攻占。

　　這是他給天魔教設(shè)置的陷阱。

　　“令狐將軍，可以出城收割首級了。記住，千萬不要踏出我所劃出的，最外圍的以魂之界的邊緣。”

　　這時眾人發(fā)現(xiàn)，原來在土城子的正立方體的結(jié)界之外，還有一層更大的結(jié)界球，是由十二個正五邊形構(gòu)成的，像一個足球一般的外圍。

　　魂之結(jié)界。

　　令狐三元率領(lǐng)埋伏好的唐軍，從地堡中殺出來，砍殺著進入魂之結(jié)界的敵軍。

　　******

　　哇的一聲，洛均第一個從噩夢中醒來。

　　啪！

　　水之結(jié)界的一個面像玻璃那樣炸碎了。

　　“你利用我們??？你給我們身上畫上白蓮陣，根本不是為了教我們什么出云十九劍，根本也不是要讓我們明白戰(zhàn)爭，

　　你就是要讓我們成為靈魂的容器！”

　　“兵不厭詐，我不利用你們，怎么騙過天魔教？”

　　“你騙我說你是大唐的子民，是大唐的子孫——你不是！

　　十八騎他們是最年輕最忠貞最勇敢的戰(zhàn)士，你就讓他們陷入噩夢中自相殘殺嗎？！

　　他們沒有戰(zhàn)功，他們沒有榮譽，他們就這樣屈辱地陷入混沌的夢境之中！

　　你太殘忍了！你卑鄙！”

　　“殘忍？慈不掌兵義不理財。

　　洛均，你現(xiàn)在全須全羽地跟我講殘忍？

　　你為什么不去跟天魔教的人講殘忍？

　　一人利維坦就是一個人承擔戰(zhàn)爭的職責，

　　我必須比其他人更強、更聰明、更殘忍、更狡猾。

　　你們從來沒有上過戰(zhàn)場，也沒有殺過人，你們千瘡百孔的脆弱心靈就是噩夢之森最好的陷阱。

　　如果用他們十八個人的性命，可以換得全局的勝利，我會換的?！?p>　　“立汗她是個女孩啊——那我和冬林呢？你是不是一早也打算用我們的命換取這場勝利？

　　冬林他也是東冥教的弟子啊！”

　　“就算加上你和冬林，我也會換的——哪怕是加上蕭漸明的這具身體，我也會換的，毫不猶豫。”

　　******

　　天亮了，守城取得了勝利。

　　胡血兒十八騎也從噩夢中漸次醒來。每個人都在原地發(fā)抖，他們甚至不能清楚地記得夢中發(fā)生了什么，但那恐懼還是擭住了他們的靈魂。

　　“看，往南方的驛道通了！”

　　“是信使！”

　　守城的將士經(jīng)過一夜的光怪陸離，仍然不敢開門。

　　直到門下的傳令兵用帶哭腔的聲音報道：“郭令公在靈州大勝吐蕃——吐蕃簽訂和平條約，退卻了！大唐勝了，大唐勝了?。?！

　　吐蕃和天魔教退卻了！”

　　在終于確認了勝利之后，三重結(jié)界才一起碎裂。

　　白無常終于撐不住了。

　　他的靈力已經(jīng)透支。

　　******

　　冬林規(guī)勸洛均：

　　“你知道白先生為什么一直沒有選召弟子嗎？

　　一人利維坦，和人類的制度不一樣。

　　他經(jīng)歷了太多次的背叛，

　　他要防備所有的背叛。

　　所有的人都可以背叛他，所有的人都可以傷害他，但所有的人都會依賴他。

　　因為他最強大，因為他最堅強，他不死不滅的身軀不會被人類的風刀霜劍所迫害。

　　可他的心呢？

　　沒有人問問他的心是不是恐懼，是不是傷痛。

　　沒有人問問他，師姐的背叛、與最親近的人為敵他是不是會傷心?！?p>　　洛均發(fā)現(xiàn)失去意識的白無常手中還是守著最后一個火之結(jié)界不敢放松。

　　那是最簡單、最穩(wěn)固的正四面體結(jié)界。

　　也是他最后一個結(ji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