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水新娘
云頭堡居然張燈結(jié)彩,戶牖大開,像是要辦喜事一樣紅幅滿掛。
突然傳來兵戈之聲,臨洮衛(wèi)府兵一排排涌入,將云頭堡圍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人群簇?fù)硐拢俏鲝S殺手眾人,靳孝海領(lǐng)頭,瞄瞄地勢。云頭堡的地勢很險(xiǎn)要,背靠黃河,雄踞懸崖,馬面高啄,易守難攻。被是設(shè)伏的好地方,但此時卻完全不設(shè)防。偌大的莊子上竟連個掃灑開門的家丁的影子也沒有,只有正堂紅燭高照。
靳孝海有點(diǎn)猶疑,怕是有詐。
一群人華服正色,為首的正是沈自丹。君流離的毒性還在他身上,內(nèi)息壓抑,面白如紙,竟襯一身?xiàng)椉t蟒袍,四足金蟒平金錯銀光彩奪目,玉帶明珠、腰懸春水。
“果然不出所料,借助東楊的力量脫籍自保是你唯一的路?!笮〗悖愕降走€是明白了盟主的良苦用心啊?!鄙蜃缘ず翢o靳孝海的瞻前顧后,“老弱婦孺,空城計(jì)耳。你們能想到的,咱們沒想到嗎?準(zhǔn)備好了。”
他踢開蟒服下擺,紅金閃爍,邁步跨入莊內(nèi)。
將喜帖一擲,隨從高聲念到:“鳳藻宮詹士沈自丹、東廠子顆管事靳孝海、東廠午顆管事趙忠全并檔頭、干事,賀建安楊榮少保曾孫昶大婚之喜,呈上禮單!”其中不少是楊泰楊曄案的直接參辦者,一眾人都輕蔑地笑起來。沈自丹也并沒有收斂表情:“念!”“金甌一對!錫罐一雙!喜餅十擔(dān)!……擔(dān)架兩副,白綾兩條,棉紗兩匹,白藥兩罐……”他們更響地哄笑起來?!霸蹅冋\心誠意地來了,連杯水酒也沒有?”
趙忠全雙掌擊出,正門洞開,并無半點(diǎn)阻攔。
只聽里面司禮高聲唱到:“吉時到——”
鳳冠霞帔的戈舒夜,和一個小男孩抱著一只大公雞走進(jìn)正廳?!凹獣r到,交迎書,新人啟程!”一道劍氣,新婦將小男孩往后一推,大公雞啪嗒摔在地上,堂前青石板上一道冰霜塹痕。
沈自丹拖劍闊步進(jìn)入正堂:“婦孺病殘,少在此打腫臉充胖子,你們?nèi)巳松嫦臃磁?,還不交出解藥與逆賊?否則——下一個誰先死?”
戈舒夜蓋頭蒙臉一步不退:“沈公公此言差矣,吉時已到大禮將成,我戈舒夜早已是外人,這些人是我的陪嫁,自然也不屬于云頭堡。我們一行你無權(quán)過問?!?p> 沈自丹:“楊少保輔佐三帝、恩遇榮寵,楊兄身為長房長孫,大喜之日竟如此寒酸,于禮不合,無媒茍合,怎能成行?”謝若懸笑道:“沈公公,謝某不才,忝代為媒,三書俱在、六禮齊備,怎能叫于禮不合?說句冒犯的話,各位可能不大參與這種場合,自然有所不解。將聘書、禮書、迎書呈上,納禮、問名、納吉、納徵、請期的文書在此,各位請過目。今日就是大喜迎親,合理合法!”沈自丹乜斜一眼,他居然一夜之間把全套禮書都編制出來,不愧是昆侖臺首席弟子。“既是迎親,為何不見新郎?”“公公有所不知,吉日少在霜月,新郎為免陽氣受損,以童子抱生雞或生羊拜堂以避太歲……”沈自丹冷笑:“新郎陽氣受損?怕是受傷甚重、行動不便罷!怪不得只見女儐相,不如讓我入室拜訪!還是你們想要李代桃僵這微末的伎倆,將逆賊楊昶藏在內(nèi)室?”
他看到正堂之中竟擺著一具棺木,寒玉劍氣一沖,棺木四散而裂,里面大量的符紙翻飛,如漫天紙錢。
“哎呀,沈公公,你砍到了我的新郎了呢!”戈舒夜拖著悠長的尾音,唱戲似的說道。
沈自丹自覺中計(jì),雙眉一凜,但并不驚慌:“霜眼兒,發(fā)信號,楊昶跑了;按我計(jì)劃好的,讓我們的人追。無論死活抓到了帶過來。”他仿佛也早有后手,不慌不忙地歪著坐在上賓的圈椅上,隨手拈起幾上落下的符紙,懶散地瞥了幾眼:“大小姐,唱的這是哪一出啊?你為了掩護(hù)楊昶,命也不要了?”
“河伯娶親?!?p> “你是想讓我當(dāng)西門豹,將你送走的人都請回來?”
“沈督公,非也。河伯娶親,是一種非常迷信而殘忍的手段。發(fā)生在天氣長期干旱不雨,或者長期洪泛遍地、民不聊生之時。絕望而無知的人們,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問題——下雨刮風(fēng)年成如何,這老天爺?shù)氖麦w,該叫這些無知而貧弱的白丁如何改變?做什么都無濟(jì)于事,但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白白等死?
——于是他們想出了一個可笑而瘋狂的辦法,他們覺得河神也和人一樣要飲食男女,覺得這天災(zāi)的變異,竟乃是河神房中之事不妥。于是他們將年輕貌美的女子買來,投入河中——像先秦以人為祭品的奴隸主一樣,用人的性命,妄圖換取天氣的改變!”
沈自丹望著她:“大小姐你傷心太過,失去理智了?”
戈舒夜在堂前輕輕冷笑:“我是瘋了。好,那我們就說點(diǎn)眼前的。沈公公,你也知道東楊世受恩遇。六年前西廠陷害楊氏父子朝野震動,內(nèi)閣大學(xué)士商輅大人親自上書,六部九卿無人不言,圣上親自安撫并罷了西廠。今日陜甘鄉(xiāng)紳名流我俱請?jiān)趥?cè)院,如果你想再現(xiàn)當(dāng)日,不如把我們都抓進(jìn)昭獄,到時候京城里流出了《閹豎大喜害忠良》的話本,到時看看你上面的人會不會高興!”
沈自丹:沈蕓,你在胡鬧什么!既然他們不出所料地抬出了楊榮,你真能把他們當(dāng)做叛逆都抓起來么?懷恩公千叮嚀萬囑咐,張揚(yáng)煊赫的酷吏一定會被拋棄,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你在干什么?!——是你的錯,你不該問我,讓我有其他的愿望。
“再者,我想向督工討一樣陪嫁——春水!”
“有本事,自己來拿!”視界中的紅色突然飛起,畫面清晰。——沈自丹一劍挑開了戈舒夜的蓋頭!
血紅嫁衣棗紅蟒,掀我蓋頭非我郎?。▉戆』ハ鄠Π。?p> 兩個人都微微地愣住了。
美與青春是神賜的利器,直指人心。你是我能所想到最好的夢想,從今日起,我開始做那種五光十色、胡亂的、不足為外人道的夢??墒菣M亙的命運(yùn)是如此諷刺,我對你那不能發(fā)泄的欲望,好,我們正式開始相互仇恨!
沈自丹飛出兩指朝戈舒夜頸間劃去,內(nèi)力仍不能收斂,他干脆不用內(nèi)力,化指為劍,以寒玉經(jīng)的春雨劍式奪取她項(xiàng)上那串明珠——不錯,就是可解百毒的珍珠櫻桃!戈舒夜旋身后退護(hù)住明珠,雙手交剪扣住他手臂,一腳當(dāng)心踹出——出云十九劍變招魚龍式。寒玉如疾風(fēng)勁雨,紅蟒平鱗閃爍;出云魚龍式正如魚龍攪波,紅裙翻飛。(戈舒夜身量高挑,沈自丹年幼去勢入宮,瘦削且上肢力量不強(qiáng),失了寒玉內(nèi)力,春雨劍式的優(yōu)勢發(fā)揮不出來,加之輕敵,十五招內(nèi)竟沒有奪得明珠。
她打得非常勇敢,但,沈自丹暗暗覺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對,就像在昆侖臺對招時候的感覺,好像缺了什么,沒有內(nèi)息!
趙忠全剛要上前,靳孝海攔住了他:“我情愿蕓哥兒把那女子撕了。”
沈雙手一交叉,變指為爪、內(nèi)力灌注——寒玉華爪!一胸、二肩、三頸,干脆利落!果然,戈舒夜根本無法抵擋,像一條鰻魚被魚鷹啄住脖子、被單手拎起來。
他透明的手指勾起那顆明珠,手突然頓在半空,薄唇輕抿冷笑:“大小姐好毒的手段,砒霜,還是鶴頂紅?——你就不怕我讓你先吃下去?”
戈舒夜并不驚慌,反而咬牙切齒地笑著威脅道:“督公,難道你就不好奇嗎?”她涂著蔻丹的鮮紅指甲握向春水的劍柄,沈自丹如鋼鉗般的華爪按住她。“你就不想要,這春水之劍的再生造化之能嗎?”
“怎么,你連看也不敢看嗎?”戈舒夜將早已藏好的白、粉、紅三色藥師神藥:珍珠櫻桃、胭脂櫻桃、真紅櫻桃同時服下!
白色的珍珠櫻桃,就是能解百毒?。ㄋ帋熥宓慕舛狙澹?p> 粉色的胭脂櫻桃,就是能治百?。。ㄋ帋熥宓拿庖呒?xì)胞cart-t)
赤紅的真紅櫻桃,就是能救百傷,救人于既倒?。ㄋ帋熥宓臒o抗原紅細(xì)胞簇)
沒錯,此三藥同時服下之人,可在非常短暫的時間內(nèi)呈現(xiàn)出藥師族的特征,被靈器所識別,試圖與之發(fā)生融合!
戈舒夜,她想以自己的靈魂為祭品,從沈蕓手里奪劍!
春水果然鳴響!而且,從那藍(lán)色的渦卷星文中發(fā)出有生命般、一下一下的搏動!像是脈搏,像是嬰兒迅疾的心跳!就連云頭堡崖下的黃河,那渾急的流水,也似感應(yīng)到了這心跳,白浪興奮地高跳起來,一下下應(yīng)和著,撼動著承載云頭堡的山岳!
“這東西,真能呼風(fēng)喚雨不成……”沈蕓突然感覺云頭堡金磚鋪就、泄水平地的地面,似乎一瞬間變成了滔滔洶涌的水面!而他無可抗拒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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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的試探
“噓——”他剛要呼喊,一根纖纖如玉的蔥指按住了他的嘴唇?!按笮〗??!——不,你是何物?!”那少女面容熟悉,鬢發(fā)如烏云,目中卻流動著藍(lán)色妖異的光焰,如幽藍(lán)的煙火在夜空中明滅。衣帶飄游,光焰流動,如同水中飛天一般,那柔軟的身軀游動婉曲,轉(zhuǎn)眼偎依于他的身側(cè)。
“撒藍(lán)德尼——哦,你們叫我,春水?!彼菩Ψ切Γ咳缭裸^,流出玩味,又充滿誘惑。
“沈蕓,讓我看看,你想要什么?”她伸出涂得鮮紅的尖尖的指尖,柔荑一樣撫著他的臉頰,另一手一揮,水中出現(xiàn)了一面水做的鏡子。
他幾不敢抬頭看!
那是,那是——那是原本應(yīng)該的自己!
鏡中的少年兒郎像是夏日里抖擻著枝葉、伸展著身軀的玉蘭樹!每一片枝葉都勃發(fā)著生命的光芒——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他的身量高了些,肩膀?qū)捔诵?,臉上的線條硬了一些,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將經(jīng)過雕琢一樣,頭發(fā)就像烏云連珠的鬃毛那樣發(fā)出烏鴉翅膀一樣的光芒。世界在他眼前,未來在他手中,歌頌羽林郎的歌謠,詩中采菱娘的情郎——你是詩經(jīng)中所有女子等在月下林中的君子、夢想的情郎!
絕不是現(xiàn)在這樣,絕不是現(xiàn)在這樣虛弱、瑟縮,如同生下來就長在沒有太陽的背陰地兒里的一顆葉黃枯萎的病樹!
他顫抖了一下,不想再去看??社R子里的羽林郎驟然回首而笑,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眼睛在被竹葉散射成光斑的陽光下閃爍著沒有憂慮的光。父親在寫詩,母親在彈琴,小妹妹嘴里缺著顆牙,抱在那少年腿上央求著要糖吃。
那少年舒展的蜂腰猿臂毫不費(fèi)力地抱起那粉團(tuán)似的小姑娘,在她圓滾滾的臉上親了一口。(這里有一句閨房之樂的限制級畫面)他們同時轉(zhuǎn)過頭,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像在拷問他!
沈蕓,不要再看了,不要再看了!
這一切都不可能了!
沈督公!他像被雷劈中,慘白的臉頰戰(zhàn)抖著。
不,不要相信,人死不能復(fù)生,殘肢不可再完,這都是春水在誘惑我!
“誰說這不可能?藥師之大能,青春可保,生命可永,百病可除,殘肢可復(fù)!束洪水,平地震,不死走,骸骨生!只要你,獻(xiàn)出靈魂,同我合鳴!”春水的少女突然光華熾烈,聲音如雷震震,她如同千手觀音一般張開無數(shù)只張開眼睛的手,大千世界如夢展開,其中一只潤如白玉纖若柔荑的手,正握在他那蒼白如透明的手上。
他心意大動,呼吸急迫,幾乎不能自持!
春水瞬間洞悉了那心靈的動搖,如同千人萬人、男人、女人、兒童、老人的聲音一起發(fā)聲:“來吧,跟我走,將你的愿望全部實(shí)現(xiàn),將你的仇讎碎尸萬段,我給你無上的榮光,我給你超越自然的大能,我?guī)阃黄迫祟惿椭腔鄣倪吔纾規(guī)慊貧w冥冥!”
春水的光華突然一滯。
妖化的春水和沈蕓都突然轉(zhuǎn)頭,望向光源照不到之處,黑暗的世界中?!莻€角落,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人影。那孩子散著頭發(fā),像個小野人。
“蕓哥兒?”那小人怯生生地叫道。
鏡中完滿的幻象驟然間碎成千片。沈蕓痛苦不舍地閉上眼睛,睫羽如蝴蝶翅膀一樣急速不安地顫抖,最終,那顫抖終于歸于平靜,再睜眼,已是平靜的決絕。
“我有責(zé)任。”那聲音已澄凈如真水。春水的眼瞳因吃驚而放大:“你居然……”
“太子,他在看著我。
彼君子者,不以私仇而苛刑,不因私欲而枉法。
春水,你要臣服于我!”
嘩啦?。?!像是鏡子碎裂,像是冰塊消融,沈蕓從春水的幻境中清醒過來。他看著戈舒夜絕望而悲憤地癱倒在地上、目中如血又無可奈何。她知道自己失敗了。
沈自丹明白了她的計(jì)謀,卻仿佛經(jīng)過一生的思考后一般平靜。經(jīng)過了春水的誘惑,他的內(nèi)心卻更加清明:汪直的教訓(xùn),我不會重蹈覆轍。他不能因?yàn)樽约杭易宓某鸷?,再和楊氏結(jié)怨,重演官僚系統(tǒng)和西廠的腥風(fēng)血雨,擾亂國本之大計(jì)。他這次要做的,只是取得春水和藥師不老藥的藥方,得幸于陛下和萬貴妃,得到他們的信任,好為了那帝國搖搖欲墜的未來。
他道:“再生造化?癡人說夢罷了。不過多謝大小姐的指引,沈某才知原來不老藥是要以藥師族人血做引。你大功一件,我就看在這份兒上,饒你們不死?!彼拖陆抻?,略一沉吟,像他們沒有仇怨一樣真誠地望著因絕望而不顧一切的戈舒夜:“大小姐,其實(shí)你并不自知——比起二小姐,你才是更任性、更專斷獨(dú)行的那一個。楊昶他對你不夠殷勤,你就懷恨在心;我沒有答應(yīng)你的要求,你就想殺我以泄憤。世上有些事是做不到的,戈盟主之事,我對你有所虧欠。但你認(rèn)命吧,按照盟主給你安排的安穩(wěn)人生,走吧?!?p> 他像在勸說戈舒夜,又像在勸說自己。他透明的手指勾起那顆珍珠櫻桃,嗅了嗅,噙入沒有血色的嘴唇中。寒玉真氣如同朔風(fēng)在他身上重新凝聚,變得更加強(qiáng)勁、堅(jiān)定。
“藥師之事絕密,在場的誰敢透露一點(diǎn)口風(fēng),家法伺候!尤其絕不能讓梁芳、李孜省知道在陛下面前搶了功?。ㄊ牵。?。傳我命令,暗中搜尋藥師族!”
才發(fā)現(xiàn)計(jì)謀不成,又將藥師一族陷入危境的戈舒夜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