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烏云連珠
戈舒夜:
春水在唱歌。那白衣裳沙彌來的時候,它好像很高興?!@么說,我們拿著它的時候,它并不鳴動,像是,很害怕?哎,八成又是我在胡思亂想了。
路上袁彪探頭探腦地過來問,你怎么不跟楊大哥說話了。
沒有啊,我說。真的,從我到小乘莊,沒見你們兩個說一句話,袁彪指天發(fā)誓。亂七八糟事情太多了吧,整日比劍啊趕路啊還要念清心咒,爹爹覺著這些事體重大,也不告訴我們很多,感覺蒙頭蒙腦的不得要領(lǐng),我說。袁彪神神秘秘,知道么,這些人都是給人來瘋選女婿的。他打小被吟霜欺負(fù),于是叫吟霜人來瘋。我看了他一眼,不禁笑,你也是?袁彪嚇得臉色一變,別別別,她在哪兒我不在哪兒,我還是覺得大姐姐比較好,不過你已經(jīng)有楊大哥了…
隊(duì)前面,吟霜的桃花馬纏著楊昶的棗騮來回蹭著。
后面的話我沒聽進(jìn)去。不一定,我說,不一定是我,爹只是喜歡楊昶,不一定是我。
袁小虎才要開口,青領(lǐng)才五六歲,性子不穩(wěn),撲撲耳朵就往它娘身邊拱,青騧上是沈蕓。要聊天么?哎,算了。
青領(lǐng)有的時候貼得太近,老讓我蹭到沈蕓的袍子,我裝作沒注意,這樣走了一陣。
聽到后面袁小虎的聲音:“晁六哥,叫我七哥,別叫七弟?!标诵研宰雍芎?,和他說著笑話,說起遛狗和放雕。熬雕最苦,不能睡覺,要睜著眼睛懟到它服氣你,喝你給的水。方頭的松獅只聽主人一人的,就是金貴又難馴;巴兒狗叫得響撲得歡,可是不敢真下口咬,可會仗勢欺人了;村里人家養(yǎng)的土狗其實(shí)最好,會看羊、報(bào)信,為了自家的孩子敢和狼咬,小時候耳朵耷拉著可討人喜歡了,就是長大了尖嘴猴腮的不顯富貴。他小時候養(yǎng)了只,他爹嫌不好看,扔出去老跑回來,給溺死了。他哭了好久,好多時候,人還不如狗呢。
我和沈蕓同時回頭去看晁醒,回過來的時候目光碰到一塊,他友好地問:“大小姐是因?yàn)楣???p> 又要聊天,我想想:“我喜歡貓?!?p> “為什么?”
“我喜歡貓,貓不喜歡我。時間久了,就有種兩不相欠的感覺,有天走了,用不著傷心落淚?!蹦镎f,你真涼薄?!皼霰??”我問。沈蕓張了張嘴,又闔上,他不太適應(yīng)西北的旱天,嘴上翻著白皮:“其實(shí)也對,免得傷心?!墒钦f出來,總讓人覺得更,不是涼薄,是孤零零的?!标思仪f到了,我勒住青領(lǐng),等晁醒慢慢走到我前面,沈蕓也跟著我勒住馬。
寨門開了?!斑@又是干什么?”他看我往曠野里張望,問?!扒闆r不對好趕緊跑?!彼滩蛔⌒α耍ɑ斓皠e笑了):“為什么?”
“——砍斷繩索!”爹爹突然喊。前面呼啦啦地圍成一堆,
“沈五哥,你來,同你商量?!标诵涯樕l(fā)白。
到底還是要跑。
“聽謝先生號令,沖陣突圍!”爹爹一聲令下,馬并排跑起來。
刀鋒飛過來的時候我感到一種超脫的平靜。
內(nèi)息在空氣中留下痕跡,誰勝誰負(fù)似乎一目了然。靳孝海還擋不住爹爹趁馬沖勢的一擊,他的鋼刀在爹爹佩劍的啃噬下發(fā)出火花,刃口白卷。謝先生的安排奏效了,我們突出陣線,除了——靳孝?;伛R,白翳狹目盯住我們,舉刀空揮。
對面一排火梭子飛起,眾人舉劍回?fù)?,又是一陣?qiáng)弦!弓箭!——青領(lǐng)前蹄立起,驚了!捉住鬃毛,它驟然掉頭,朝土塬邊緣跑去。黃土的地面驟然折斷,我拼命往后倒,幾乎平躺在青領(lǐng)脊背上,青領(lǐng)脖子一低,沿著陡峭的下坡沖向深深的溝壑。視野被顛得一片散亂,我拼命抓住鞍轡不被甩出去,只記得初升的朝陽在我背后。
等日頭很高了,青領(lǐng)才慢下來,它鼻子倒是很靈敏,碎石子灘走著走著就綠成一片,稀疏生著樹木,空氣也暖濕了起來。不多一時前方清澈見底的一條小河劈山而來,河灘飄著彩幡。我勒了勒它,跳下來,解開轡頭讓它飲水。骨頭架子都要顛散了,我在河水中洗了把臉,躺河沿石頭上。一摸,春水還在,平平靜靜。
“為什么喜歡那個和尚不喜歡我們?哦,對了我爹想熔掉你,是人都不會喜歡的吧。但你又不是人。”春水無端蜂鳴了一下,我隔著絹本華嚴(yán)經(jīng)摸摸它,“才不會把你拔出來呢,我不想死?!贝核@次的鳴動似乎有些不同,像在表示抗議?!拔矣X得,我覺得,楊昶好像不喜歡我?!奔澎o中我辨認(rèn)出這是自己的聲音,突兀得奇怪,“吟霜似乎同他更好些。吟霜似乎更得年輕人喜歡些。干嘛呢,干嘛這么糾結(jié)呢?不是這樣的就好了,不糾結(jié)就好了,我喜歡的人也恰好喜歡我就好了,只喜歡我就好了?!贝核疀]有鳴動,好像也在表示它的無能為力。“你不是很能耐么,你不是比閔少悛還能么,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蔽艺f著彈了那劍身一下,不想,那劍嗡的一聲自己抖動起來!
樹叢里什么受驚嘶鳴,又高又大,鬃毛黑亮長得幾乎要拖到地上,斗大的前蹄高高地舉起來,四踢像是帶了雪白的套袖——是匹馬?怎么會有這樣野人似的馬?
我躥到對面與黑馬隔河對峙,青領(lǐng)打著響鼻逃跑了,它看起來兇猛而危險,我猶豫了一下,扯開了華嚴(yán)經(jīng),舉春水在手中。不錯,春水的鳴動讓它討厭,它不忿地甩著耳朵、跺著前蹄踱步,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命都要沒了還管什么心魔不心魔!
嗞吭——春水劍刃劃出劍鞘,金屬摩擦的聲音真好聽,我向前一挺,劍尖微微晃動,清寒劍氣激出一陣白霜。令人不安的鳴動消失了,風(fēng)悅水明,黑馬兩只耳朵銅鈴似的一豎又一低,它突然非常緊張,打著響鼻。真是好劍,一般意義上的好劍,趁手得要命,好想揮——咦,我好像一點(diǎn)緊張也沒有了,那狂怒的兇獸對我好像突然失去了威脅,和風(fēng)水花草沒有區(qū)別,我甚至想去摸摸它。那就去摸——我上前一步,它頭一低,掉頭逃了。
“干嘛呀,我就這么不討人喜歡么,人、狗、貓、馬,沒個喜歡我的!”我氣急敗壞地對著水面揮了一劍,水花炸開,水面高分,河底鵝卵石被吹出一個一人長的菱形凹坑。
激越的河流迅速恢復(fù)了,仿佛沒有什么能夠傷害它,只有那凹陷處的水流翻起漩渦。
“我收回前話?!奔热蝗绱?,為什么要熔掉它呢?我立起劍尖,好奇地看著它;白刃無辜地映著我的臉。我又揮了一劍,吔,不靈了;再揮兩下,沒什么反應(yīng)。嗯?我匆匆把劍入鞘裹好:“不是我弄壞的吧?嗯,不是?!?p> 我使勁嗅嗅,風(fēng)中有煙味,逆風(fēng)溯河該有人家,去問問路。果然不一會兒,就看見小河上有水車,清澈的水被一鏟子一鏟子地舀起來轉(zhuǎn)到上面去,上端旁邊有個大木桶,里面墊滿了白沙,青翠的竹筒子接著水從頭頂上架過去,遠(yuǎn)遠(yuǎn)地指向一個黃泥圍子的小村落。
有個高壯少婦提著木桶在門前的竹筒里取水,我上前:“姐姐好?!彼ь^瞅了我一眼:“終于來了,你和那些個后生是一起的吧?”“嗯?”“趕緊進(jìn)去瞅瞅,在最后院?!蔽乙宦?,趕緊沖進(jìn)去。
沈蕓在院子里踱步,開敗了的梔子花瓣落在他肩上、頭發(fā)上。他抬頭看見我,半透明的眼珠一睜,站起來:“大小姐?!?p> “你傷著了?!”
“沒有。”
“那,是誰?”
“大小姐、先別急,都不過是皮肉擦傷……”
我穿過院子,看見后屋中匆匆走出兩個不認(rèn)識的少年,一個手中提著叫血染了的木盆,一個提著藥箱。院中青領(lǐng)在、青騧在,棗騮和黃驃居然也在旁邊。兩個少年姿容都生得非常出眾,抬頭看見我,臉一紅,一個膽子大一些,笑著露出一口虎牙:“進(jìn)去看病人?”我點(diǎn)點(diǎn)頭。
屋中,楊昶右臂纏著繃帶坐在鋪上,閔少悛仰面朝天地躺著。
“喝了麻藥,一會兒才能過勁。不礙事。”靦腆一點(diǎn)的少年安慰我說。
楊昶冷著臉:“現(xiàn)在才找過來?”
我突然想起來,問:“你們怎么過來的?其他人呢?”
楊昶道:“他們都突出去了。陜刀門狼子野心意料之中,原打算在慈恩寺會合,我們現(xiàn)今往南偏了不少。倒是你,東西事干重大,怎么馬也騎不好?”
我靜默了一下。然后把春水解下來:“事關(guān)重大,還是你拿著吧?!?p> 楊昶瞇縫眼睛,臉一側(cè):“這是盟令,沒有推脫的道理?!?p> 伸在半空中的手縮回來真尷尬。
“你,傷怎么樣?”我勉強(qiáng)地繼續(xù)對話。
“擦傷而已。”他簡短地說,似乎不想繼續(xù)。
好吧,“我去前面討碗水喝?!蔽姨_走出去。前院沈蕓抬頭,他笑笑:“大小姐,其實(shí)是二哥,楊兄,看你馬驚了才跟著追了下去。側(cè)對敵陣吃了不少火棱弓箭,尋醫(yī)找到這里來?!薄澳悄?,們呢?”“棗騮是領(lǐng)頭馬,馬勒不住。”他透明的長眼睛里笑意狡黠。
這家人家姓莫,村里幾十戶,大都姓莫,人人行醫(yī)。他們醫(yī)術(shù)甚靈,太陽偏西,楊昶就活動著手臂走動了,閔少悛翻了個身,似乎做了場大夢。當(dāng)家大姐莫愁吆喝著兩個弟弟碾粉曬藥,愛笑那個是二弟莫問,靦腆一些的是三弟莫忘。莫愁有兩個女兒,都在呀呀學(xué)語,莫愁一前一后背著還能不歇腳地挑滿桶的水。他們不受銅錢,我只把頭上兩個銀的雙魚銜九環(huán)步搖掰下來,插到莫愁女兒髻上。兩個小姑娘很喜歡這亮閃閃又豁瑯瑯響的東西,在院子里蹣跚地跑來逐去,莫問和莫忘兩個人手忙腳亂地各跟著一個。
莫愁已經(jīng)招呼大家圍坐動筷子?!巴饷孢@是又有刀兵?你們在這兒多留幾日,身上受火,故要吃得清淡些。過幾日再吃好的。”楊昶微微驚異:“不等令夫么?剛我還看到他在灶前忙來忙去……”莫愁爽朗大笑起來:“他得回家吃飯,不然他娘又嫌他吃里扒外了。我們同你們中原人不同,都是女子當(dāng)家,男不婚女不嫁各找各媽。以前一家三四代同堂,樓要蓋一圈。我娘只生我一個女兒,故而我家人丁單薄,下田都得姐妹好友搭把手。只盼再生幾個女兒,兩個弟弟眼看長大能去爬樓,也是吃里扒外的貨!”莫問莫忘兩人捂嘴偷笑,道:“后天滿月,反正你們的馬傷了也走不了。要是沒有相好的姑娘,就住下來,也跟我們爬樓!”
楊昶覺得這個話題于禮不合、不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下去。他微微瞟了一眼戈舒夜,她倒是好奇地追問:“爬樓是干什么?”
莫愁一點(diǎn)也不避諱:“年輕后生夜里爬姑娘的樓,還能有什么別的好事!”
戈舒夜睜圓了眼睛:“隨便爬?人家也讓進(jìn)?”
莫愁大聲笑起來:“你這姑娘,當(dāng)然不是蒙頭就爬。姑娘小伙子看好了,就趁著跳大舞時候勾手心,姑娘愿意了,就勾回去。等到晚上,繡樓的窗悄悄留條縫;我們莫氏姑娘身板好得很,要是爬錯了,小心從樓上被摔下來鬧個大笑話!”
莫問莫忘都笑起來,莫問說:“當(dāng)年姐夫就差點(diǎn)被姐姐摔下來,就姥姥家繡樓上。被大姐一把按在欄桿上,幸虧姥姥一盞燈籠照著了姐夫的臉。大姐問:爬錯了?這也能錯?!姐夫猶豫了一下,大姐抓住他腰帶往上一拎,半個人都伸在欄桿外面了。當(dāng)時大姐吆喝:這個后生誰勾的?沒人回答。大姐就說,我覺得我也挺好,要不你跟我?”桌子上已經(jīng)笑作一團(tuán)。
莫愁一點(diǎn)也不害臊:“那可不,得當(dāng)機(jī)立斷。”她轉(zhuǎn)向戈舒夜,“我們莫家姑娘找男人都是用搶的,遠(yuǎn)道之客最金貴,要不是你,后天晚上這三個抬也得抬出去。哎,我聽說你們中原姑娘一輩子只能找一個男人,哪個是你的?其余的給我們帶去爬樓。”
閔少悛飯碗后面的耳朵都紅了,沈蕓咬著嘴唇雙手平舉表示“饒了我吧”,既想笑又想躲。只有楊昶挺挺胸故作鎮(zhèn)定,覺得自己高枕無憂。
戈舒夜抓起酒杯,一飲而盡,磕在桌上:“他們?nèi)齻€都跟我沒關(guān)系,你們愛抬誰抬誰?!?p> 三人都微微地愣住了。
暮色四合,牛羊下來,雞棲于塒。炊煙繞過來,塞進(jìn)他們鼻腔里。
沈蕓轉(zhuǎn)過頭,瞪著眼睛笑:“大小姐,不、能、這樣啊?!?p> 戈舒夜把酒杯舉到嘴邊,擠出一個假笑:“開玩笑。誰說漢人姑娘只有一個男人的,他們?nèi)齻€,都?xì)w我?!?p> 閔少悛連額頭都紅了;楊昶不自然地咳嗽了兩聲;沈蕓側(cè)頭,眼睛盯著她,她的假笑還在繼續(xù):
“對了,剛剛莫二弟說馬傷了,是怎么回事?”
莫問答道:“哦,脖子上有白斑的那匹,腳脖子扭了,得歇十天半個月,不然怕殘廢了?!薄扒囝I(lǐng)?糟了!我們急著趕路,有處換馬么?”莫問嘆氣:“還真不能換,有個緣故,青領(lǐng)也是,八成是跟那畜生遇上了?!薄坝衅ズ隈R,四蹄白的?”莫家人異口同聲:“你見過那畜生?!”
莫愁:
那畜生是匹兒馬。原是過來放牧的藏人養(yǎng)的,小時候叫狼叼去了,不知怎的竟沒死,還長大了,以為自己是條狼呢。要論馬力,真是好馬,那么高的胸脯、力大無窮,油光水滑叫人饞得慌,可就是野,套了好幾次也套不住。兇的要命,馬的個頭又有了狼的膽子,真成了一大害。糟蹋莊稼不說,到處追騍馬,還不會騎跨,只把小母馬的膝蓋都踩傷了。我們村里合計(jì)把它做了,白瑪賽目不讓,說它這輩子托生成畜生是來報(bào)恩的,自然有人來降服它;倘若毀了這樁功德,我們莫氏也得倒霉。我們就合計(jì)套住給騸了,也不擋它功德。
白瑪賽目?哦,我們跟著放牧藏人叫,這里溫暖無冬,放牧人冬天把牛羊趕過來和我們換鹽。意思是蓮花王女、佛門圣女,治百病,知過去未來,牧人把她當(dāng)活佛供養(yǎng)。
我們莫氏,女人當(dāng)家,族中有個規(guī)矩:女傳男不傳,莫家女兒生下來的一定是莫家人,莫家男子爬了漢人女子的樓,孩子就不歸莫家了。蓮花王女說,這里面有個緣故。莫氏雖說漢話,祖上卻不是漢人,是一支叫做藥師的游民。藥師是神仙之后,血有起死回生、再生造化之力,原有神藥:水晶櫻桃,又叫君流離,散人內(nèi)息;珍珠櫻桃,可治百病、解百毒;真紅櫻桃,可治百傷、救人于既倒。她們就是女傳男不傳;卻又是男顯女不顯,藥師男人長得好看,身上有牡丹痣,像牡丹花紋,成年了就發(fā)紅,藥師女子外表上卻沒啥特征。她們是大潮之日乘船從海上而來,故我們有初一十五的跳火船慶典。藥師女性五十不老,男性雖然好看,容顏卻和普通人一樣老得快。這些都是傳說了,我們卻沒見誰家女孩五十不老、男孩身上有牡丹痣。只這神藥,蓮花王女還能得著,她說若實(shí)在要騸,給我們一粒真紅櫻桃叫喂了,當(dāng)天就好了。不如一起套了它,若是靈驗(yàn),送給你們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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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次叩門,慈恩寺大門終于緩緩打開,正當(dāng)眾人眼燃希望之時,卻見門內(nèi)戒律森嚴(yán),僧兵制杖站列,長老一排,為首的是慧生的師弟慧徇,氣派挺括。長老先齊齊“阿彌陀佛”地施了一禮,然后道:“僧慧生私自娶親,犯色、淫二戒,以后不在本寺掛搭,度牒僧文在此,今后以游僧修行吧。一切職務(wù)由慧徇頂替。善哉!”慧生兩道垂眉一瞪:“當(dāng)初貧僧會唱經(jīng)飛鐃做道場的時候,不是說好守菩薩戒就行了么!再說了我兒子都十二歲了,你們今天才知道?我佛慈悲,有人傷著了,見死不救么!”慧徇道:“師哥,別怪他們,都是為了保全寺里。晁氏兄弟已被收押了,我們裝作你們沒到過這里,去吧。”
大門關(guān)上,晁醒再挨不住一頭昏死過去。
喬老酒道:“閹狗好毒,陜刀門已然投靠!”聞人憫人嘆氣:“陜刀門有錢,看樣領(lǐng)頭的有個人很貪,慈恩寺多田多產(chǎn),他們肯定要撇清關(guān)系?!眴汤暇频溃骸拔覀?nèi)死яR乏,最緊要的是落腳養(yǎng)傷……”正說著,只見一路彩色車騎大包小包迤邐而來。謝若懸打馬上前,領(lǐng)頭的女子一身彩裙,頭戴金冠,辮子上綴滿了五色彩石。他們用藏語說了幾句,女子便換了清晰的漢音:“不妨,我們是過路牧人,先看看病人?!彼潞椭x若懸一起過來。近了才看清,她身材修長,膚如熟銅閃光,牙齒很白,瞳仁色淺、大而明亮,真是一個美人?!傲餮嗔?,這個給他吃下去,性命無憂?!迸犹统鲆话阉幫瑁r紅可愛如同櫻桃。一粒示意喂晁醒吃下,正當(dāng)眾人以為要分給其他人時,不想她一個一個喂在馬的嘴里——沖陣時馬大都受了刀兵火燎。牧人往寺里送完酥油便繼續(xù)往南走了,晁醒漸漸清醒過來,低頭查看,傷口已然愈合。眾人贊嘆不已,聞人憫人道:“早知此藥如此神效,給了馬真有些浪費(fèi),此去昆侖路途艱險,倒不如留備后患?!被凵髱熝劬ν寥讼У姆较颍溃骸罢媸酋身?shù)?,我不如她?!保ū娚降龋?p> ******
清晨。太陽還沒出來,晨霧翻著白堆在溪面上,木樁冷而濕滑。絆馬索一觸,繩網(wǎng)齊發(fā),一陣暴烈的馬嘶和掙扎,黑馬落入了陷阱,黑馬跳了幾下也不敢動了,它聰明地明白了如果再跳下去是什么結(jié)果。
“真漂亮啊,我以前還沒見過兒馬呢。”戈舒夜眼睛反射著鬃毛鴉翅一樣的光,黑馬睜著恐懼的眼睛想要后退,又負(fù)痛不敢動。
“要是真騸了,就長不了這么好看了。”沈蕓說,似有嘆息之意。
戈舒夜看了一會兒:“算了。總會有馬的。”她揮劍一斫,繩索崩斷,木縫劈裂。黑馬小心翼翼地退了幾步,“走吧”戈舒夜揮揮手——不想兇獸狼膽,這馬沒有調(diào)頭就跑,反抬步上前、刨土點(diǎn)頭,戈舒夜吃驚后躍,她頭上明光一閃,馬受驚激跳!
千鈞一發(fā),沈蕓奮前舒臂,掰住她肩膀?qū)⑺龘苹貋怼扇撕笸酥畡葜?,沈蕓咣地仰面倒地,戈舒夜摔在沈蕓身上。
野馬逡巡幾圈,背對太陽升起處,跑了。后面是剛剛沖過來的莫愁,鞋上還有晨霜,她大呼可惜:“到底還是套不住。”跟著趕來的楊昶不言語,臉色陰沉。(楊昶懷疑沈蕓)返程時他故意落在后面,側(cè)頭對沈蕓:“為什么由著大小姐胡鬧?”
沈蕓歉意笑笑,神色淡然:“閔兄的傷還得得些日子;就算套著了,沒有野馬能壓一天就上路的,離九月初五還有日子,趕得上?!钡仍陂T口的莫問、莫忘招手:“太好了,牧人馬隊(du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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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舒夜:
“大小姐,你不該太過相信一個外人?!€有,你今日的言行,實(shí)在于禮不合?!蔽一叵肽鄧邮磷訕湎聴铌频恼f話,西陲天上的月和星都很亮,風(fēng)也很冷。
“外人?誰是外人?”楊昶露出了一個非常吃驚的眼神,就像說:你冒冒失失的什么都不懂么?他轉(zhuǎn)身走了。
風(fēng)的方向變了,我轉(zhuǎn)過頭?!翱丛谖沂菫槟阏f話的份上,別說是我的不是,行嗎?”
沈蕓提著燈籠,笑了笑:“莫妹妹向我要一朵喇叭花?!彼D了頓,“那匹馬真漂亮,給它起個名字吧?!?p> 我感覺有一些絕望地泄氣,閉上眼睛,《女論語》我總是記不住,但大約記得幸福的案例,無不是三從四德舉案齊眉,忍辱負(fù)重守得云開見月明:“這不好,是吧?”
他看了我一會兒:“不,也許并不是不好。”我抬頭看著他,希望他繼續(xù)說下去。
“起個名字?!彼?,眼睛皺起來。
我抬頭想想:“又沒有套住——不外就叫白蹄烏?!?p> 天上的星星很亮,三顆星星串成一排。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盀踉七B珠?!?p> “黑云壓城城欲摧?!彼麚u頭,岔開了話題:“楊兄,他對你很好啊?!?p> 我從鼻子哼道:“你們什么時候要好到可以稱兄道弟了?!?p> 他突然地說:“你不是真的不歡喜他,你只是在惱他罷了?!?p> “為什么?”我的眼神不甘。
沈蕓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大哭大鬧的小孩兒,帶著一種溫和的嘲笑,像是看穿了秋水:“當(dāng)一個人或事對你來說不再重要,你就會原諒他;而你永遠(yuǎn)不能原諒的,只有……”
“沒什么。我希望我的胸膛永遠(yuǎn)空蕩,這樣我就能完成我要做的事而無憂懼?!痹鹿庵兴拖卵劬?,安靜無害得像是褪了羽衣的謫仙人。
我把目光望向升起夜霧的洮溪未名的支流,霧氣變換著形狀和姿勢,如同天女起舞:“可是那該有多么可惜啊?!?p> 他抬眼和我望向同一個方向,云淡風(fēng)輕:“豈能事事如意,求什么得什么。我只要得一件就足夠了?!?p> ******
一群白鴿落在青崖的亭臺樓閣上(昆侖臺)。
一身道衣的弟子快步趨庭。
一個白眉老頭展開一簇蠟丸信:
七(施搖光):異星愈亮,還在你們當(dāng)中。
戈云止:陜刀亡,慈寺脫,毀劍趁早。
聞人憫人:陜門叛,晁醒不堪用。
謝若懸:喬安貧刀法有異,錦衣衛(wèi)。
楊昶:人劍俱安,不日會合。提防沈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