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反悔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白霧在回家的路上這樣想道,這也是她得知Felix將會參展的第一反應。
所有的路走到歐文這里,都成了死路,唯一能掰回局面的辦法,就只有直接與他老板接洽了。
白霧不懷疑歐文已經(jīng)用盡了全力,幫她向Felix推銷Offer,但她懷疑,歐文的測距儀知識是否像她一樣充足,向Felix提供的論據(jù)是否像她一樣有說服力,所以她想親自再試一次。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德國展會沒有她的名額,而且就算她能爭取到名額,也不一定見得到Felix,就算跨越歐亞大陸見到Felix,也不一定能打動Felix,讓他把訂單下給準針。
盡管如此,白霧仍然決定一試。
第二天一上班,白霧就找馳明瑞,說她要去科隆參展。
馳明瑞當然是震驚的,這時他剛到公司,屁股都還沒坐熱,電腦都還沒解鎖,更沒看到歐文昨晚發(fā)的郵件,也不知道昨晚白霧與歐文通過電話,所以他瞪大眼睛,問道:“名單不是早就定了嗎?還是你自己出的主意,這才過一天,你怎么就反悔了?”
“你先看郵件?!卑嘴F指著馳明瑞的電腦說,一邊把昨天與歐文通話的內(nèi)容簡略重復了一遍,道:“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了?!?p> 馳明瑞道:“這不是機會不機會的問題,而是信譽問題。你想一想,因為這個參展名單的事,我打擾老板多少次了?第一次討論,花了個把小時,第二次又把討論出來的結(jié)果推翻,現(xiàn)在又再次換人,你覺得老板會怎么想?”
“我也沒辦法??!”白霧道:“形勢變化太快,我也沒想到Jet的項目這么難搞?!?p> 馳明瑞道:“你對客戶講究Keep promise,Provide convenience兩個原則,那我告訴你,我對老板也要講究這兩個原則。朝令夕改,老板不會認為這件事多么重要,只會怪我沒眼力,判斷不準形勢,老是拿這些小事煩他。要是你,你會這么對你的客戶嗎?我想你不會,因為你要為客戶負責,這么做會導致你失信于客戶,對合作不利。同樣我也要為老板負責,也怕失信于老板,希望你能理解?!?p> 白霧道:“這么說,你作為銷售部的經(jīng)理,在你眼里,老板的位置比客戶還高?”
馳明瑞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白霧,道:“你先坐,我好好跟你說說老板和客戶的關(guān)系?!?p> 白霧道:“你說吧!我站著一樣聽得見?!?p> 馳明瑞無奈,只好說:“白霧,你在開發(fā)客戶方面的確很有一套,表現(xiàn)得也很專業(yè),很成熟。但是在公司內(nèi)部,特別是與老板的溝通方面,說的好聽一點,是太單純太直率,說的不好聽,就是……魯莽,狂傲。老板是什么人?老板是一家公司的最高統(tǒng)治者,公司都是他的,還有什么不是他說了算的?客戶當然也重要,但是有老板重要嗎?我看不見得。當客戶的利益和老板的利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我們應該先考慮老板的利益,這樣老板才會念我們的好?!?p> 這一番說辭,要說白霧不知道嗎?那當然不可能。
白霧早就看透了公司里受寵的人,無一不是這種嘴臉,也早已想明白,自己在公司業(yè)績還算過得去,在工作的推進過程中卻仍然舉步維艱,就是因為自己從來把“拿訂單”作為第一要務,而不是把伺候老板放在首位。
白霧自忖,有時候訂單進入白熱化階段,自己免不了打破公司既定的規(guī)則,甚至反對或推翻老板已經(jīng)做出的決定,她也知道這樣不好,可要是不這么做,訂單就會落入敵手。
白霧到現(xiàn)在才意識到,自己這些為公司創(chuàng)造業(yè)績的行為,卻被馳明瑞之流打上了“魯莽狂傲”的標簽。
“那公司呢?”白霧問:“你伺候好了老板,但損失的是公司,誰來為這些損失買單呢?”
馳明瑞道:“白霧,你怎么還是不明白,公司就是老板,老板就是公司,老板認為什么是損失,那才是損失。你認為的損失,只是你認為的損失,你不代表公司,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白霧假裝糊涂,輕咬銀牙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Jet的100萬訂單,丟了就丟了,壓根算不上損失,是嗎?”
“可以這么說,”馳明瑞道:“我們看到的是訂單,是一百萬銷售額,但老板看到的不是這些,他看問題的角度跟我們不一樣,他會認為,這個訂單的虧空左右會在其他訂單里補上,而有些東西比訂單更重要?!?p> “哦?是嗎?我倒想聽聽,什么東西比訂單更重要。”白霧壓著怒火道。
馳明瑞卻賣起關(guān)子:“我只能說這么多,總之你要參展的要求,我不同意?!?p> 話已至此,白霧算是明白了,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結(jié)底都是因為馳明瑞不愿得罪老板,故意捏造的托詞。再說下去,馳明瑞最多只會說,你實在要去,那你自己和老板去說。
白霧懶得再費口舌,點頭說個“好”字,大步走出了辦公室。
第一道坎就邁不過去,白霧心里說不出地憋屈,真想在辦公區(qū)里大吼一聲“這個世界是怎么了!我一心為公司提高銷售額,怎么最后反倒成我的錯了!”
白霧垂頭喪氣,望著眼前各個部門幾十個忙碌的身影,苦笑著收起幼稚的念頭,往座位上走??赡莻€坐了六年的座位,好像忽然變得有點陌生,接著整個辦公室都變得陌生,一剎那的恍惚,白霧似乎來到了一片幽暗的叢林,自己的座椅化身成一頭老牛,鼓著銅鑼大眼望著她,眼里盡是嘲笑。
白霧因此不想回座位,她想找個看得見太陽的地方透透氣。
屋頂。
這是白霧想到的第一個地方,于是往前臺方向走,爬上電梯井旁邊的樓梯,穿過一道小門就可以直達屋頂,那里視野開闊,青天白日盡收眼底。
剛走到行政部夾道,白霧卻忽然被人攔住了,抬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攔她的人是夔青青。
夔青青從茶水間接水回來,見白霧氣色蒼白,表情憂憤,便知白霧又受了馳明瑞的委屈,故而和她開個玩笑,笑嘻嘻地拉她到辦公室聊一聊。
白霧盛情難卻,正好也想請教夔青青一個問題,便同意了。
兩人到辦公室后,夔青青問起緣由,白霧一五一十地說了,最后問道:“你幫我分析分析,馳明瑞說的‘比訂單更重要的東西’是什么?”
夔青青想了想道:“我不確定,不過我猜,他說的應該是‘權(quán)威’?!?p> “什么意思?”說到這種事,白霧的腦子是不夠用的,她也不喜歡思考這種問題,因此直接問道。
夔青青道:“霧姐,你沒在其他公司工作過,不知道其他老板是什么做派。我在十多家公司上過班,對那些所謂的老板有過近距離的觀察,肖總相對來說算是很好的了。”
白霧又問:“什么做派?”
“我就隨便給你說幾個例子吧!”夔青青道:“我在公明見過一個老板,他的車是邁巴赫的什么型號,據(jù)說一百八十多萬買的,有五個座位,按理說,除了司機,車子可以坐四個人對吧?但是他不,他的車無論什么時候都只坐他一個人,其他人碰都不準碰。包括他辦公室里的東西,也是不讓人碰的,他在公司有專用的衛(wèi)生間,餐廳,會議室,這些地方任何人都不讓進,變態(tài)吧?”
白霧不知夔青青話之所指,沒有接話。
夔青青又道:“這個老板相對另一個老板,那又是小巫見大巫了。福田有個老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來公司不超過二十四個小時,一旦來公司,就一定沒好事,不是炒人,就是打人,曾經(jīng)有一個小姑娘跟他同坐一趟電梯,人家沒給他按樓層,他就當場把人家給開了。平時開會,都是一大群人去他家里聽訓,更離譜的是,有一次在洗腳城開會,有個領(lǐng)導不贊成他的觀點,他直接踢翻水盆,洗腳水淋了那人一身??植腊??”
白霧道:“所以你說的權(quán)威,就是肆意妄為?”
“不是?!辟缜嗲嗟溃骸拔艺f的權(quán)威,是指等級差異。在這些老板眼里,我們這些員工都不是人,只是一群沒有思想的工具,他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做,這就是他們想要的。他們還給這種要求起了個名字,叫執(zhí)行力。像你這樣雖然業(yè)績好,但是不聽話,有太多自己想法的人,通常就被稱為執(zhí)行力不強的人,而那些明明什么都沒干,只會隨風倒的人,反而被認為執(zhí)行力很強。這是老板們的通病,誰也沒辦法。馳明瑞就是不想被老板劃入‘沒有執(zhí)行力’的這一類人里面,所以才不肯幫你?!?p> 白霧沉默許久,夔青青也沒說話,等著白霧消化她剛才說的那一大段話,白霧抱著腦袋往靠背椅上一靠,道:“不是我不聽話,我只是簡單地想拿下Jet的訂單,我不想跟馳明瑞對著干,更不想跟老板對著干。眼下看來,除了參展面談,我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推進項目了。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你??!真是沒救了!我猜你就會這么說?!辟缜嗲嘈Φ溃骸安贿^話說回來,就因為你這么魯莽狂傲,我才當你是朋友。”
白霧笑道:“朋友,這時候你就別說風涼話了,快給我想想辦法吧!”
“辦法我早就替你想好了?!辟缜嗲嗌衩刭赓獾卣f:“既然是朋友,那我當然要義字當先,拋開得失,為你兩肋插刀,赴湯蹈火?!?p> 說著,拿起手機,一頓操作。
大約一分多鐘后,白霧的手機“滴”一聲響,拿起看時,卻是一個新微信群發(fā)來的消息,人名排第一的赫然正是夔青青的網(wǎng)名:青葵。后面跟著的,則是肖祺和馳明瑞,最后是她自己的網(wǎng)名:W. Fog。
白霧點進群里,只見夔青青寫道:“老板,剛才白霧來找我,說她想去德國參展,她有個重要的客戶要見,說有個一百多萬的訂單到了決勝時刻,現(xiàn)在只差臨門一腳,她想跟客戶面談,問公司能不能安排她去?”
白霧看了道:“你瘋了?!馳明瑞不敢做的事,你就這么悄沒聲息地做了?你就不怕被老板打入冷宮?”
夔青青笑道:“老子跟他們不一樣,老子靠本事吃飯,用不著舔老板。我也沒有他們那么大的雄心壯志,天天想著升職加薪。我和你一樣,只想把準針這個牌子打響,把它做成我的一件代表作,其他的對我來說,沒那么重要。”
白霧道:“老板現(xiàn)在對你是很器重,不過就怕你這樣得罪老板的次數(shù)多了,惹得老板厭煩,你拿不到資源,工作也會很難開展,你想做品牌就做不成了。所以我還是勸你,多愛惜一下羽毛,后面的話我來說,不用你插手。”
夔青青道:“這你就不懂了,你是銷售,我是市場,你是賺錢的,我是花錢的,你幫公司賺得再多,老板都會覺得少,我為公司省得再少,老板也會覺得省了一大筆。所以只要我繼續(xù)為老板花小錢辦大事,我就涼不了。還有,我剛才也說了,肖總比其他老板稍微好點,他要是打壓我,手段應該不會太毒辣,我多少還是扛得住的。”
說到這,肖祺的回復來了:“你和明瑞商量著辦?!?p> 這是一行文字,看不出肖祺的語氣和態(tài)度。
白霧道:“這是什么意思?是同意我去參展,還是不同意?”
夔青青還沒說話,辦公室忽然有人敲門,夔青青叫他進來,來者卻是馳明瑞。
馳明瑞進來,見白霧在場也不意外,拿著手機朝夔青青晃了晃,笑道:“夔經(jīng)理,你覺得老板回復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夔青青道:“老板說了呀,讓我們倆商量著辦,那我們就商量唄。我的意見是,應該讓霧姐去。一百多萬的訂單,算是很大的客戶了吧,丟了多可惜啊?!?p> 馳明瑞拉開椅子,與白霧并排坐在客座上,笑道:“依我看,老板的意思是不同意白霧去科隆。你想,老板要是同意,直接說同意不就完了,大家皆大歡喜,尤其是白霧也在群里,他這一說,不是正好可以收買人心嗎?老板沒說同意,那就是不同意的意思,他總不可能直接拒絕吧,這種給老板樹敵的話,本來就應該由我們這些背鍋俠來轉(zhuǎn)達。你覺得呢?”
夔青青道:“我覺得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
馳明瑞知道夔青青肯定選擇站在白霧那邊,而且白霧去德國,對國際部也是有利的,于是馬上改變立場,道:“我本人當然也贊成白霧去參展,但重點是怎么說服老板,畢竟多一個人參展,費用要多出幾萬,老板肯定會考慮到這些?!鞭D(zhuǎn)而又問白霧:“你有幾成把握能拿到訂單?要是有七八成,我們或許可以爭取一下?!?p> 白霧想了想道:“三成,甚至可能更低。”
馳明瑞好似喉嚨里吞進一只蒼蠅,梗著脖子接不上話了。
連夔青青都說:“兩三成把握?這不是你白霧該說的話?。∧氵@樣的成功率,鐵定很難說服老板?!?p> 話音剛落,夔青青和白霧的手機同時響起,白霧拿起看時,卻是馳明瑞剛剛發(fā)的消息:“這個客戶我知道,叫Jet,白霧跟進地很辛苦,但是一直沒有取得實質(zhì)性的進展,我剛和夔經(jīng)理商量了,一致認為沒有去的必要?!?p> 幾秒后,肖祺回復:“你們定。”
按肖祺的風格,這三個字也就蓋棺定論了:白霧沒有去的必要。只不過這個決定不是他做的,而是馳明瑞做的。
然而,白霧仍不死心,為了獲得席位,她決定往群里扔一顆深水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