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三少女

　　三十二環(huán)抱（下）

　　江陌對于“家庭”的態(tài)度始終明確又含糊，不排斥提及，卻也抗拒著交流和深入。

　　邵桀大概能猜得出，江警官在現(xiàn)如今的親緣關(guān)系之中十有八九是站在了一個稍顯尷尬的交叉路口，兩條背道而馳的坦途在她這里撞得此路不通。

　　離婚之后分別成家的父母，再婚之后又擁有了專屬于全新家庭的生命延續(xù)，只剩下江陌堂皇又徜徉地站在原處，長長久久地琢磨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兩個家庭的紐帶，還是生身父母分崩離析的誘因源頭。

　　邵桀窩在凳子上抓了抓頭頂，猶猶豫豫地準(zhǔn)備起身回避，江陌卻面無表情地?fù)u了搖頭，青白著一張臉，煩躁得快把手邊兒那一小顆橘子摳漏。

　　電話那頭的付樂楓像是剛喝了酒，車轱轆話翻來覆去地鬧騰了很久，邵桀偏著腦袋看向江陌凄慘的臉色，伸手把快被她摳爛的橘子討過來，扒皮拆絡(luò)之后在橘瓣底下墊了一張紙巾擱在床頭，隨手就把只零星掉了幾個碎渣的橘子皮重新塞回她手里繼續(xù)蹂躪揉搓，逗得江警官又好氣又好笑地噗嗤一樂，掛斷電話揚手作勢地要把破破爛爛的橘子皮往他身上丟。

　　邵桀先乖楞楞地沒躲，呆了兩秒才緊張地眨了眨眼睛向后一縮，兩手一捧接過江陌分了一半兒的橘子，沒啥防備地丟進(jìn)嘴里，被酸得擠眉弄眼一哆嗦：“……哇酸——付樂楓還是因為酒店的事兒？”

　　“嗯……逃課逃學(xué)再加上尋釁滋事，派出所聯(lián)系學(xué)校給處分了應(yīng)該?！苯翱戳艘谎鬯岬猛塘税胩炜谒男“资笊坭睿硭?dāng)然地清了清嗓子，把另外半個橘子擱在床邊：“白天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正趕上出警，被我罵了一頓，這才跑到我家小區(qū)外面，本來是想堵我要個說法，結(jié)果先碰見了周南一。她爸媽明天會來，后面有什么事兒也用不著我管?！?p>　　江陌端著手機吃不上勁兒，別別扭扭地歪著腦袋翻了翻未查收的消息和來電，正準(zhǔn)備給隊里的幾位狐朋狗友報個平安，一口氣剛艱難地嘆到一半，溫晨的電話就氣勢兇猛地蹦到江陌眼前。

　　江陌無意識地敲了敲手機邊沿，正納悶兒地抬起腦袋想了一下這位大忙人最近怎么這么多忙里偷閑的時間，搭眼卻正瞧見呆坐在一旁的邵桀緊繃著一張臉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他眼神忽閃著從江陌的側(cè)臉劃向手機畫面，定定地看了兩眼來電備注的“溫晨”倆字兒，心氣兒不順地?fù)P起下頦，傻不愣登地瞪著掛鉤上臨近到底的藥瓶，怔了半晌又恍然意識到自己陪床陪得差點兒失職，“噌”地躥起來，幾步路亂七八糟地走得都快把四肢纏在一塊兒，磕磕絆絆地扶了把病床欄桿才穩(wěn)當(dāng)下來，滿臉丟人地直奔護(hù)士站。

　　江陌差點兒笑出聲。

　　但她繃著傷口不敢樂得太猖狂，接通電話的時候哼聲笑意先鉆到溫晨的耳朵邊兒，“喂，大忙人，什么事兒啊？”

　　“……聽說你英勇負(fù)傷，本來是想關(guān)心一下……但聽這動靜兒，好像問題不大？”溫晨悶聲停頓了半秒，無奈地輕笑嘆道：“你那個小師弟回隊里的時候衣服上沾的都是血，倆眼睛腫得跟金魚一個樣，把你們支隊里頭嚇懵了一大片，吵吵鬧鬧地我們這邊兒都聽說了財經(jīng)大學(xué)持刀的案子，這不得空就給你打個電話問問看。”

　　“別提了，肖樂天哭得跟號喪似的，我還以為我魂兒被他喊出來了?！苯盁o聲地接著樂，彎起眼睛跟利落地踩著小碎步跑過來撤換藥瓶的小黃護(hù)士頷首示意，目送她轉(zhuǎn)身離開時才齜牙咧嘴地握了下拳，試圖舒緩一下被藥水涼得刺激的血管：“我還沒怎么樣，他倒是哭得差點兒沒撅在那兒，在救護(hù)車上吸了半道的氧……”

　　江陌不適的動作幅度并不大，遲回一步的邵桀卻輕手輕腳地?fù)苹氐首幼?，握住冰涼的膠管在掌心搓熱了兩下。

　　江陌一怔，氣聲地說了句“謝謝”。邵桀本來還云淡風(fēng)輕無事發(fā)生地打了個哈欠，抬眼對上江陌感激投來的視線，頓時不好意思了起來，傻呵呵地?fù)狭藫夏X袋。

　　“……我說——”電話那頭八成是察覺到江陌正心不在焉，稍微提高了音量，又重復(fù)了一遍：“你現(xiàn)在是在急診還是病房？待會兒應(yīng)該有時間，我要不過去看看？”

　　“打住啊溫晨，認(rèn)識多少年了還講究這個？忙得跟陀螺一樣，有這時間消停歇著得了。”江陌干脆又直接地回絕：“喉糖的心意我領(lǐng)了，改天食堂當(dāng)面道謝。”

　　江陌快刀斬斷了溫晨這位壯漢的似水柔情，寒暄兩句就無情掛斷，轉(zhuǎn)頭瞧見還在專心致志地充當(dāng)著人形熱水袋的邵桀，傻眼了一會兒，忽然遲滯地意識到，她最該搪塞回絕的倒霉蛋，這會兒還安然地坐在她跟前。

　　“藥水也換完了，你也看見我這情況了……”江陌強撐已久的精神已經(jīng)瀕臨潰散，但她實在不是很想把自己狀態(tài)不好的一面表露給邵桀看見，含混地吞咽了一下，還是決定委婉地對這個委屈巴巴的小孩兒下個逐客令：“你要是沒有其他什么事兒的話，要不就回去早點休息，我這——”

　　然而邵桀并不吃她嘴硬這一套，皺巴著鼻梁晃了晃腦袋：“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兒?！?p>　　話音將落，江陌驚詫地眨了眨眼。

　　這位向來只敢在線上膽大妄為臭不要臉的純情倒霉蛋還是頭一遭這么正經(jīng)直白地跟江警官交流二三。江陌抬了下眉毛，輕聲笑起來：“你還不放心？你沒來那會兒我不就一個人呆得好好的……”

　　“那……那太晚了，我不敢自己一個人回去，這總行了吧？”邵桀梗著脖子堅定了一小會兒就立馬垮下來，拿準(zhǔn)了江陌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捂著膠管耷拉著腦袋，嫣紅色從耳朵尖兒漫進(jìn)了領(lǐng)口里面，甕聲甕氣地把自己擱在陪床家屬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哄勸：“江警官你……你睡一會兒，我?guī)湍憧粗?。?p>　　交識至今的時間不長不短，江陌算是把這小孩兒執(zhí)拗的秉性摸了個七七八八，她屬實力氣耗盡，幾句話說完眼前就一陣斑駁發(fā)花，輕輕擺了擺手作罷，由著邵桀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側(cè)身躺下——縫合傷口時的麻醉藥勁兒估計已經(jīng)徹底過去，稍微一動，傷口就脹滯地泛疼，牽扯得她死命地咬緊了后槽牙，倒抽著一口涼氣吐了好幾下。

　　邵桀心尖兒上都快揪成麻花，皺著眉無能為力，干巴巴地坐在旁邊，扯著指甲邊緣的倒刺，嘀嘀咕咕地輕聲一嘆。

　　“江警官，你為什么想當(dāng)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