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三少女
十六入室(下)
市區(qū)里絨絨落下的雪花遠比城郊荒野的雪刀子來得溫柔。
顧形跟扎根監(jiān)獄基層的陳副監(jiān)獄長約了改日請客吃飯,強打精神開著即將淘汰報廢的老警車駛過北郊那段事故多發(fā)路段,徑直開到了程燁家小區(qū)樓下,放眼一看,眉頭登時就擰作一團。
兩臺市局的警車扎眼又突兀地斜在樓門前的灌木叢旁邊,痕檢取證的同事提著箱子就往樓門洞里鉆。
顧形將將把車停穩(wěn),一位被扔到外面維持秩序保護現(xiàn)場的小眼鏡就揮著胳膊滿臉疑惑地靠近:“你是哪兒的車?也是來找那個放高利貸的程立?他這會兒人在醫(yī)院呢,盤查也得等一陣兒,先得把這入室搶劫打人的事兒處理——”
小眼鏡話說半道就怔住,直愣愣地盯著顧形里里外外翻了半天才找出來遞向車窗的證件,慌神了好半天,適才還通順的問話磕磕巴巴地碎了一地:“顧……顧隊?對不起啊顧隊……我是那個華園里派出所的民警,我姓尹,之前可能沒見過……您……您怎么過來了?市局那邊林宇林組長已經(jīng)接警到了,就在樓上,我這就……就——”
“就……就……就什么就。我又不是你舅,跟這兒瞎認親戚?!鳖櫺屋p松加愉快地笑了一下,把這顆緊張得快從車窗探進來的腦袋瓜推出去,收了證件下車跟在小尹警官身側(cè),慢條斯理地在樓下張望逡巡了一周,這才掀開警戒線往樓里走,大致掃了一眼走廊墻面上的大字紅漆,拍了拍小眼鏡的腦袋瓜聊表謝意,揚起下頦對著正站在房門口叉腰頭疼的林組長招了招手。
“林宇?怎么回事兒?”
“顧隊?!您這是乘著什么風過來的?”
重案二組手里的案頭絕大多數(shù)都是持久戰(zhàn),林宇這張三十剛出頭的俊臉上,眉頭溝煎熬得比顧形都深。他壓了壓手掌示意顧形稍等,直等常規(guī)拍照留證結(jié)束才扭過頭來就著眼前的亂攤子簡單說了說:“程立您應(yīng)該知道,就前陣兒逮的那小子失蹤好幾個月的爹。鄰居一早報的警。程立搞博彩放高利貸,欠了不少三角債,卷錢跑路之后追債的經(jīng)常來鬧事,再加上之前程燁那個案子,這走廊里紅油漆大字報什么的就沒斷過……今兒早上鄰居看見他們家門開著,就想進來找這個失蹤已久的程立理論,結(jié)果剛進門就發(fā)現(xiàn)人倒在血泊里,屋子里連砸?guī)Х囊呀?jīng)亂成一團?!?p> “入室搶劫?鄰居沒聽見動靜?”顧形抱著胳膊聽從指揮,套上手套鞋套小心翼翼地在房間里繞了一圈:“程立怎么樣?”
“派出所來人那會兒還清醒呢,說是入室搶劫,他藏在家里的抵押首飾全沒了……但一大清早的,八成就是債主上門不敢承認。被人捅了三刀,腹部兩刀,大腿外側(cè)一刀。急救的醫(yī)生說比較險,我們待會兒還得過去醫(yī)院等信兒。”
林宇使勁兒擠了擠蹲點兒大半宿還往下耷拉的眼皮,先照著自己比劃了一下程立中刀的位置,又歪頭看了一眼門外緩步臺,虛指著那個不知道什么時候跑到門口探頭探腦看熱鬧的大爺,催促著門口的派出所民警把人請下樓去:“——樓上樓下好幾個鄰居家里都有高考生,程燁出事之后,怕受影響,暫時都在外租房子住。隔壁大爺大媽也說沒聽見晚上鬧出什么動靜,早上五點出去晨練的時候看程立家還房門緊閉,逛完早市買早點回來,這人就已經(jīng)挨刀子躺在屋里了。大爺大媽大概七點零幾分到的樓下,沒有在樓道和小區(qū)里頭發(fā)現(xiàn)異常人員,差不多可以推斷就是這段時間實施的傷害。附近的監(jiān)控剛派人出去問,怎么也得中午……”
林宇在屋子里橫晃了幾步,被技術(shù)的同事無情地攆到墻角罰站,抱著胳膊打量了正戳在程燁書桌前簡單翻看的顧形幾眼,勉強沒那么直白地拐了一個彎兒追問道:“顧隊,您這幾天請假了吧?怎么突然順路順到這兒來?”
顧形翻翻撿撿的動作忽地頓住,他沒搭茬兒,面無表情地捻起一張夾在習題冊里充當書簽的照片,怔然盯著程燁像是刻意地站在岔路巷口留念的大半張臉,沉默了半晌,掀起眼皮對上了林宇疲憊又多疑的視線。
這是一張承載著程燁無數(shù)謊言的照片。映照著雪地的光線模糊灰暗,三條岔路巷子延伸向相紙外沿,程燁在笑,以一種極度扭曲的視角,留存了一場兇殺案作為紀念。
哪怕時隔三年,指尖指向的那抹殷紅依舊慘痛又刺眼。
“林宇,紅樓那案子你也跟過是吧?”
“……我進市局的頭一個大案,那會兒本來是顧隊您帶隊查這起連環(huán)的案子,后來因為紅樓——”林宇抓了抓熬夜快熬成木頭的腦袋,嘴里沒聲兒地念叨了幾遍“紅樓案”,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了顧隊?”
“這小子……當年真的在案發(fā)現(xiàn)場出現(xiàn)過。”
顧形艱難地撇開視線,把這張完整框住了三年前兇案現(xiàn)場的自拍洗印照片翻給林宇看了一眼,喉嚨里突然就哽住,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照片是跟程燁有關(guān)系的,我先拿走……畢竟這案子現(xiàn)在也查不了,有需要你再找我?!彼辶饲迳ぷ樱蝗吩谝呀?jīng)傻在當場的林宇肩上,勉強干巴地吞咽了幾次才能繼續(xù)發(fā)出聲響:“——我來這兒主要還是奔著程燁,那小子說他當年住在紅樓附近,好像偷偷藏了一個案發(fā)現(xiàn)場的物證,估計是被今早上這伙入室搶劫的當成值錢的物件兒順走了,你們組追查的時候要是能找見,記得拿給我看看?!?p> ————
刑偵支隊辦公室的門板被穿堂風刮得“哐當”一響,江陌就猛一激靈著翻了個身,“咕咚”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地從放倒的兩把椅子中間摔了下來。
她身上還裹著一件兒不知道誰給她蓋上的衣服,胳膊三纏五繞地卷在袖筒里,蛄蛹了半晌才歪七扭八地爬起來。江陌渾身酸疼地甩了幾甩,瞇縫著睜不開的眼睛,幫著趴在辦公桌上睡得快在夢里面見閻王爺?shù)男诽彀压谀樕系囊路伦Я俗?,兩手托住已?jīng)啞得沒聲兒疼得冒煙兒的喉嚨,抖了抖干結(jié)了銹垢的外套剛要穿,顧形就捏著一根兒大油條拱開門板,躡手躡腳地鉆進了辦公室里面。
江陌瞇縫著眼睛看向她師父剛從走廊里“強取豪奪”一圈兒回來心滿意足的嘴臉,無語地打了個哈欠。
“醒啦?老宋說你倆跟這兒熬了好幾天,尋思著讓你們哥兒倆多睡一會兒……剛在走廊里聽見門‘咣’一聲,估計是我給你倆蓋衣服出來的時候沒關(guān)嚴。嚇一跳是吧?”
顧形神出鬼沒了幾天,除了看著有點兒缺覺,臉上半分沉郁都瞧不見。他樂不顛兒地跟還困得睜不開眼睛的江陌邀功請賞,在這小兔崽子還滿臉混沌的腦門兒上彈了個響,扭身指著樓梯間:“重案二組那哥兒幾個早上出警沒吃飯,回來直接把人油條豆?jié){的早餐攤包圓了,怕老耿念叨作風不正,都貓在那兒呢,不蹭點兒?”
江陌這回八成是真的感冒,嗓子啞得像是喉嚨里頭漏風,嘶嘶啦啦地摻著混雜的聲響。她沒接她師父胡謅亂扯的話茬兒,卻也沒多少勇氣直截了當?shù)貟伋瞿莻€橫亙在她心上郁結(jié)良久的話題,到頭來只是緊盯著顧形藏了若隱若現(xiàn)惆悵的眼睛,糾結(jié)地蹙了下眉,沉默半晌,嘶啞地嘆了口氣:“師父,高墜案有苗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