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一少年
十耗子
費了不小力氣關(guān)掉破風(fēng)箱式茍延殘喘的老舊吹風(fēng)筒,邵桀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往外探了個腦袋,隱約像是聽見手機鈴響聲落的余音。
他縮回洗手臺鏡子前,扯下瀕臨漏電的吹風(fēng)筒電源,抖開浴巾蒙著腦袋晃悠回房間,先無視掉這一連串蹦跶個不停的微信消息和未接來電,速戰(zhàn)速決地下單了幾頁的日用小家電,這才大致掃了一眼韓律連環(huán)轟炸的微信頁面,敷衍地回了句:“人還健在?!?p> 邵桀又點開那條在微信時代里顯得過分鄭而重之的短信。
沒存過的號碼,熟悉的ID落款——邵桀的拇指懸在號碼上方,隔空點了幾下,正猶豫著要不要撥一通電話回去,韓律的視頻通話邀請先跳了出來,那張緊貼鏡頭畸變放大的臉就這么大喇喇地鋪在屏幕上。
“兄弟你這總不接電話可太嚇人了……我還以為又得找警察叔叔要人了呢。”
“……你能不能盼我點兒好?!?p> “那你這大半天沒動靜?”
邵桀看著韓律的鼻孔眼暈,隨手把手機擱置在桌上讓他欣賞天花板:“網(wǎng)吧通宵排位上分來著,回家一直睡到剛才,洗了個澡準(zhǔn)備定外賣,您老人家有事兒?”
“這不趕巧了,出來吃飯啊?!表n律在電話那邊“咔噠”一聲關(guān)上車門,“正好慶祝一下桀神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這個時間點……不陪你女朋友?”邵桀搓吧幾下沒干透的頭發(fā)就把浴巾扔到一邊,盤腿坐在桌前把電腦上的蜘蛛紙牌玩完:“又吵架了?”
“什么叫‘又吵架’……”韓律停頓了幾秒,咧開嘴扯著嗓子就在電話那頭嚎啕,“楊糖果都要始亂終棄了!你不來安慰安慰你兄弟?”
邵桀稍微用余光瞥了眼手機屏幕上那張干打雷不下雨的臉,巋然不動地拖著紙牌:“你們倆這戀愛談得比偶像劇都熱鬧,放過我這個純野生單身人士行不行?”
韓律就料到這絕世宅男沒點兒好處絕不出山,“我請客行了吧,隨便點?!?p> “你請客啊……”邵桀不走心的“嗯”了挺長一聲,張嘴就開始報菜名:“那我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煮咸鴨,醬雞,臘肉,松花,小肚兒,晾肉,香腸——”
“少聽點兒相聲吧你,我上哪兒給你整這滿漢全席去。”韓律直截了當(dāng)?shù)財r住邵大爺準(zhǔn)備來段單口的勁頭,“說點兒正經(jīng)的。”
邵桀目不斜視地思忖片刻,十分堅決地打算把不正經(jīng)貫徹到底:“那就澳龍、魚子醬、鮑魚、松露……還有什么貴來著?哦對,和牛,要A5的。”
“你看我像不像A5?”韓律直接聽樂了,“別搞幺蛾子,你可想好啊,我馬上訂餐廳,點了這些你要是敢不吃,我就敢全給你硬塞進去?!?p> 邵桀沉默了一會兒,決定不拿自己的寶貴生命開玩笑。
“……火鍋就行?!?p> ————
火鍋店賓客盈門。喧沸的嘈雜聲隔在包廂門外,油辣鮮香的蒸汽在房間里翻騰。
韓律被熱氣熏得小臉通紅,高舉酸梅湯,跟邵桀的橙汁碰出了二兩白酒的架勢,就著三盤牛肉滿嘴香油,把楊糖果為了舞劇排練加訓(xùn)棄他于不顧這事添油加醋翻來覆去講了三遍:一遍聞?wù)邆?,一遍聽者流淚,最后一遍不知道的還以為楊糖果是什么當(dāng)代“陳世美”。
邵桀面不改色地咬著筷子尖兒看他干嚎,等這位十分熱衷于閑著沒事吃楊糖果男搭檔飛醋的“怨婦”鬧騰累了就地翻篇,捧起橙汁慢悠悠地嘬了一口:“楊糖果加訓(xùn)到幾點?”
“舞劇編排走位說是要大改,估計得半夜。她比賽演出控制體重,我這偷跑出來改善伙食,回去繼續(xù)陪她當(dāng)兔子?!表n律絮叨得嗓子冒煙兒,眼神悄么聲一轉(zhuǎn),手上續(xù)著酸梅湯,嘴里猶豫著措詞,清了清嗓子開口:“之前……之前同學(xué)聚會沒來得及問,難得你這次休賽期放假回盛安,打算待多久?還是……不走了?”
“你其實費這么大勁找我出來就是想問這個是吧?鋪墊半天,把楊糖果一頓批斗……”邵桀放下橙汁,嗤聲笑起來,“原本是打算定個八九不離十再跟你說——霍柯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說想聊一聊,然后也有幾個俱樂部的運營選管在跟我套近乎,還在考慮中……”
邵桀沒繼續(xù)往下說,話音懸在這兒,聽得韓律直皺眉頭。
“你還真想回DRG?”
邵桀溫吞的“嗯”了一聲:“反正比賽在哪兒都能打,既然想回盛安這邊的俱樂部,DRG的資源配置確實更好一點,霍柯轉(zhuǎn)主教練了,而且他們新來的那個女經(jīng)理挺厲害的?!?p> 韓律提了口氣,聲音不自覺地沉下去:“在哪打比賽不是問題,問題是蔣唯禮在DRG——”
“三年前的事兒早都過去了?!鄙坭羁恐伪?,兩手端著手機搭在身上,拇指撥動著手機殼背面的拼圖滑塊,沉默了幾秒才繼續(xù):“蔣唯禮現(xiàn)在志向遠大,不一定把我放在眼里。”
“你可拉倒吧,真過去了你怎么就非得回DRG?萬一蔣唯禮又給你使絆子呢?三年前你還就是一小屁孩兒呢!好懸沒把你小命折騰沒咯,你原來同隊那哥們兒現(xiàn)在手都廢——”
韓律忽然意識到這話茬兒不太對,話說半路就把嘴閉上,揣著胳膊,苦大仇深地抿著唇看他,一口氣嘆得壓抑:“算了,活驢一樣,死犟死犟的,走的時候怎么留都留不住,回來勸什么都沒用……不過這次先說好,有事兒需要哥們兒幫忙一定先開口,我是真打怵去醫(yī)院里看見你要死不活的德行?!?p> 邵桀笑了笑沒應(yīng)聲,韓律又不依不饒地舉起酸梅湯,跟他碰了下杯當(dāng)作約定,“對了,你想回盛安的事跟我叔我嬸兒提了嗎?”
“我進急診住了兩天院都沒見著在醫(yī)院常駐的邵大主任。吳瑾女士更別提了,優(yōu)秀的高三班主任,起早貪黑的生物鐘跟我基本無緣,我到現(xiàn)在都沒跟家里這兩位精英人士碰到面?!鄙坭顡u了搖頭,沒什么表情,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我的事他們從來不感興趣,知道我還能喘氣兒就行了?!?p> 韓律被邵桀這話噎得一皺眉。他張了張嘴想說點兒什么,但又生怕這位難得回趟家的“問題少年”叛逆心起直接尥蹶子。韓律沉默幾秒,末了吞咽一下,趁著服務(wù)員敲門上菜的契機,隨便找了個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開始胡扯,不咸不淡地把這頓飯吃完。
冬日將至的夜風(fēng)凜凜。
邵桀站在路邊,沉默地目送因為楊糖果半路查崗急著開車回學(xué)校的韓律離開。他抻了個懶腰,瞇起眼睛,仰頭看向暈著暗淡光圈的月亮,揣在褲兜里的手依舊在無意識地?fù)軇又謾C殼上的拼圖滑塊。他不大想回家,扭頭直奔商場即將關(guān)門的甜品店搜刮了一圈兒才出來,倉鼠似的捧著幾塊奶油小方,從商圈廣場晃悠到路邊街巷,不緊不慢地踱往公交站牌的方向。
就在這時,邵桀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字正腔圓底氣十足的罵街。
“你大爺?shù)挠群?!給我站??!”
鑒于前兩天剛經(jīng)歷過一遭差點兒被高跟鞋敲開瓢的危險事件,邵桀現(xiàn)在聽見“站住”這倆字就想撒腿就跑。但他溜了沒兩步路,后知后覺地琢磨著這聲音似乎有點兒耳熟,猶豫地回頭一瞅,在覷見迎面跑來一前一后兩位不速之客的瞬間,繃著一張仿佛要去英勇就義的臉,長腿一伸,順勢抬腳——前面狂奔的中年胖子全然沒料到會半路突然殺出這么個“程咬金”,整個人一趔趄,歪扭了幾步就跟皮球似的在人行道上滾了一圈,一腦袋扎進綠化帶的灌木叢。
后面的江陌氣喘吁吁地遲來一步。
她追得太生猛,腳下沒剎住,先沖過去拽起在地上鼓涌哀嚎的胖子上手拷住,這才回過神來,轉(zhuǎn)身想看一看是哪位青少年仗義相助——她抬眼定睛,只見纖細(xì)修長的一根電線桿子就這么捧著半塊奶油小蛋糕戳在那兒,看見江陌轉(zhuǎn)身打量他的時候還笑了笑,奶油糊著嘴角,迎風(fēng)一吹,簡直像一塊沾了奶油的火鍋底料。
江陌愣了一下,被撲面而來的火鍋味兒熏得頭疼,忽然覺得碰見他不是什么好預(yù)兆。
“怎么又是你?”
————
鑒于尤豪這中年胖子體重基數(shù)太大,一跟頭摔得鼻青臉腫破皮見紅,扯著破鑼嗓子在馬路邊上哀嚎不止抵制施暴,江陌實在折騰不動,只得被迫打消帶著尤豪折返警隊稍敘“閑言”的念頭,在附近找了家夜間營業(yè)的藥店,打算在警車就地問話,先幫他處理一下傷口。
邵桀稀里糊涂地感覺自己好像又闖了禍,亦步亦趨地跟了江陌一路,正欲言又止的工夫,江警官已經(jīng)把拒不上警車的尤豪銬在了輪轂上,半蹲在路邊,一邊用酒精棉球捻搓著這胖子創(chuàng)口上黏著的砂礫泥土,一邊抬頭看向局促站在那兒的邵桀,對這小跟屁蟲有點兒莫名其妙:“你是還有什么事兒想說嗎?”
然而沒等邵桀答話,旁邊的尤豪先疼得瞬間爆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嚎叫。
“嗷??!”
戳在旁邊自覺罰站的邵桀本來就有些手足無措,這下直接被尤豪一嗓子嚇得猛一哆嗦,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就這眨眼的工夫,一輛車轟鳴著拐到輔路,改裝的鳴笛聲刺著鼓膜,車身幾乎是貼著地面飛了起來,擦過警車后燈,徑直朝著邵桀的位置掠過來。
江陌頭皮一麻,眼疾手快地拽住邵桀的胳膊往前一薅,兩人在路邊磕絆了一下,險些跌坐在地上,這才將將躲過那輛在輔路上超速行駛的轎跑。
“靠這孫子怎么開的車?!”江陌冷汗都飚出來,甩開車門扯下喊話器喊停超速改裝車未果,舉報電話直接打到了交警支隊,轉(zhuǎn)頭扒拉著有點后怕犯懵的邵桀上下打量了一遭,“你怎么樣?碰到?jīng)]有?”
邵桀暈頭轉(zhuǎn)向地看了江陌一眼,踩著路邊的臺階想站穩(wěn),腿腳卻不怎么聽使喚,軟趴趴地一屁股墩兒摔在地上,聲音都變了調(diào):“沒……沒事,沒碰到……誒——姐姐那胖子要跑!”
這接二連三的顛倒錯亂當(dāng)頭砸下來,江陌那點兒少得可憐的耐心直接炸裂,當(dāng)場怒了,一腳踢歪了孤零零掛在輪轂上的手銬,徑直追到尤豪跟前把人截住,見他一瘸一拐負(fù)隅頑抗,索性絆住他的膝蓋窩,一腳蹬在他后心,踹得他五體投地?fù)淞藗€嘴啃泥,轱轆一圈抱頭求饒:“江哥!別!江哥!不跑了!有事您說……”
“非要挨頓揍才愿意配合工作——別跟這兒齜牙咧嘴的事兒多,我給你消毒你嫌疼,大晚上的殺豬一樣跟這兒嚎,人家小孩兒看不過去好心幫你消毒上藥,別不識好歹,哼唧個屁,再嚷嚷疼就我來?!?p> 江陌翻出照片把手機遞給尤豪,看他嘴碎,抬手在警車前引擎蓋上重重一敲,瞥見旁邊又被驚得一縮脖子的邵桀一時失笑:“我又沒罵你,你總哆嗦什么?”
邵桀聞言抬頭,掀起眼皮看向江陌,鼻子抗議似的稍微皺了一下,對上江陌的視線又有點兒閃躲,眨了眨眼睛就低下頭。
“江哥就您這宰牲口的氣勢,誰見了不發(fā)怵?我這去年剛被你送所子里,這兩天正聽說幾個片區(qū)掃黃呢,您這神出鬼沒抓我跟抓小雞子似的,我可不得謹(jǐn)慎行事先跑再說……”
尤豪這會兒沒上銬子,看照片之前先咧嘴跟江陌賣了個乖,隨后舉著手機瞇縫眼睛端詳了好半天,恍然大悟似的用食指點了點照片上放大的人頭:“這就新聞里報的尾隨傷人那變態(tài)小子吧?江哥,您找我還真就找對了,這小子我在東林西路的店里見過,老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