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麗子端上米粥,有幾碟小菜和燒魚。鄭敏先夾一塊小梅。
“你下回來,可以幫我?guī)┬迈r的荔枝嗎?”
“好吧,你真饞呢。”
“這里買不到。罐頭極貴,也不多?!丙愖诱f:“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p> 鄭敏發(fā)覺宮本麗子身邊沒有男人。她也沒問。
夜晚那幽怨的歌聲,或者是她所哼。
麗子很喜歡找她聊天。一個寂寞的女主人。她掀著她的中文書本,努力地看,很多字看不懂。鄭敏問:
“你的中國話哪兒學來的?”
“在中國。但久了,都忘了。”
“你到過中國?哪里?BJ?上海?”
“長安?!?p> 鄭敏糾正她:“你是說西安吧?”
“長安?!彼虉?zhí)地。
算了,日本人眼中的長安抑或西安,都一樣,只有中國人把地名換來換去,例如BJ抑或北平。
麗子中日語夾雜說:
“京都太像長安了。都棋盤似的分區(qū),中間一條大道,也叫朱雀門大街,同長安一樣,遣唐使都學上了。京都可是縮小的長安?!贿^,到底也不一樣?!?p> 末了她有點黯然。
“我沒到過西安,不,長安。”鄭敏告訴她:“以后去吧,那兒有兵馬俑、半坡村,還有華清池。我看到圖片,池子像足球場大呢,我不想念楊貴妃光天化日下洗澡。”
“皇上賜浴華清池內浴池?!彼忉專骸八麄儌餮圆回撠熑?!”
鄭敏奇怪她那么好管閑事。
六月十四日那天,宮本麗子神秘的邀約她:
“我?guī)愕揭粋€地方去?!?p> 她上了粉紅色的臉粉,仔細化好妝。松松的挽個髻,穿著素淡日式寬袍,無鈕,只打個結。看上去怪怪的,鄭敏想,怎么一個人只一張臉有顏色,遺容一樣。她問:
“是——參加些什么聚會吧?”
一路上,有點忐忑,又有點好奇,隨她左右,麗子氣定神閑的走著,很肅穆的樣子。
計程車停在斜路下。
有個木牌子:“御賜泉涌寺?!?p> 又是一座廟!
不上呢。循此斜路上去,都是什么即成院、法音院、戒光寺、悲田院、善光寺……。樹影蔽日,不時撒落一些紅色的小果子,有灰紫鴿來啄食。
不久來至目的地。
麗子一言不發(fā),徑到一間小小的觀音堂。原來她今日來拜神。
鄭敏一進去,見觀音像,頗為驚詫。
這是一座楊貴妃觀音!
楊貴妃什么時候成為日本人參禪的觀音?
細看那佛像,是個美女,垂目微笑,頭戴雕塑透明的寶冠,手持極樂之花,端然安坐,雍容華貴。
因為它栩栩如生,鄭敏看得呆住。
“你,以前見過她嗎?”
“沒有?!?p> “她是楊貴妃。”麗子提醒。
“這有說明。是貴妃在馬嵬坡被縊死,唐玄宗為紀念愛妃,以香的白檀木雕塑坐像,由高僧湛海從中國請來泉涌寺供奉。”
鄭敏撇撇嘴:“身為皇帝,把兒媳婦據為妻,末了連保護一個弱女子也做不到,再長情又如何?無補于事!”
麗子竟聽得泫然:
“只恨安祿山作亂,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啊?!?p> “歷史是這樣說的,但我總覺得楊貴妃笨,這樣窩囊的男人怎值得為他而死?”
“她沒死!”
麗子望著那觀音像:
“她在馬嵬坡下的佛堂被內侍縊至氣絕,但未斃命。玄宗與六軍走后,復蘇,隨從及宮女隱瞞了,讓她偷偷上了遣唐使的船,自日本山口縣登岸……”
真是匪夷所思。
鄭敏目瞪口呆,麗子低回:
“走吧。說了,你也不明白?!?p> “怎么會?”
“——所以,這是傳說。”
在以后的十天內,麗子的話顯然少了。她只淡淡跟鄭敏道:
“人家的感情,我們不必多話?!?p> 鄭敏只覺麗子遠著她了。
到回港時,結了帳,在木門外道別:
“要我?guī)湍阗I新鮮的荔枝嗎?”
她道:“隨緣吧?!?p> 鄭敏有句話在口邊,吞下去。終又按捺不?。?p> “——你是誰?”
她瞇縫著一雙媚眼,微笑:
“宮本麗子。”
九月。
新學期開始了。
藤原信三先生是有名的漢學家,他出版過十多本書,主要是唐詩、宋詞、金瓶梅和新舊唐書的論文。他還打算退休后,把水滸傳譯成日文。他懂呢,強調,是一百二十回那版本。
今年開的課程,也包括了白樂天的研究。藤原先生是白居易的詩迷。
他精研《長恨歌》
因為日本人鍥而不舍的精神,在鄭敏及其他十三位同學的面前,展現(xiàn)了一個中國愛情故事的謎底: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他在馬嵬坡下,只見紫褥,不見尸體,而香囊仍在?!吧细F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p> ——天堂和地府都找不著,她當然仍在人間。“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薄I舷缮绞桥钊R,蓬萊即東瀛,她來了日本?!?p> 藤原先生還道:
“位于山口縣,向津縣半島的久津,有一座‘楊貴妃之墓’的五輪塔?!?p> 鄭敏當日下課后,即乘車到東山區(qū)去。
如果楊貴妃沒死在中國,她便生生世世,都漂泊在異鄉(xiāng)嗎?
重回這民宿,重見這木門。
木門敞開了。
那不是宮本麗子。她搬走了。房子賣給一位丸風先生,同樣作宿泊的經營。但她搬走了?!恢淠_何處?
人海茫茫。
也許只是巧合。
也許她神經過敏——她應該改名,喚鄭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