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巧月孤身一人,佇立在洋行大門之外,凝視著葉子暉的背影,漸行漸遠,她眸框濕潤,寫滿了失意。
又一陣陰風(fēng)襲來,卷起零星葉片,那濃墨重彩的綠,仿若云巧月的青春,原本燦爛熱烈,卻終究在命運的跌宕中,失去了向陽的神采。
它是那么孤獨無依的,獨立且堅韌的,卷入茫茫塵埃,也走進最無情冷酷的商海江湖。
她輕喚了一聲身邊的下人,
“去告訴我爹,碼頭出了亂子,胡少爺很快就會過去,讓他趕緊派人。還有,馬上把洋行布置好,既然錢莊說服他們停止擠兌,那洋行便接招,放款納客,叫這幫人后悔!白花花的銀子,誰不愛呢?”
她冷笑一聲,將肩頭飄落的粉紅花苞握在手中,蘭花拈指,輕吹幾口,花瓣綻放,仿若初生,她手一揚,花散了,如同人的緣分,聚散有時。
黃沙彌漫在金融街,昏天暗地下,是比黃花還瘦的腰身倒映,是云巧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掙扎起身。
她沿著漫漫長路,噙著淚水,含著沙與塵,漸漸地走到了僵持中的宋氏錢莊。
錢莊的門口,爭執(zhí)暫停,吳老板見老城長親自出馬,一群學(xué)堂的年輕人,高舉旗幟,抵制洋行,他便知今日中了計,于是拂袖一揮,
“走!”
他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這場錢莊擠兌的鬧劇,被五姑娘輕而易舉地化解了。
云巧月走到五姑娘面前,撫掌笑道,
“五姑娘好計謀!借漕幫之手,作錢莊欲危之勢,關(guān)閉錢莊,守株待兔,等來這些擠兌錢莊之人,再反過來擠兌我云家的洋行?”
五姑娘柳眉一揚,
“洋行多番針對宋氏錢莊,錢莊難道要坐以待斃?”
“這招反守為攻,便是葉子暉與你的杰作?”
她冷眸一閃。
五姑娘見她面色不善,微微怔了怔,感覺到不太對勁。
“巧月,洋行這次也確實有點過分了。錢莊在城內(nèi)經(jīng)營已久,洋行剛進城便咄咄逼人,南宣城什么時候這般混亂過?”
老城長的兒子郭公子走到巧月身邊,他文質(zhì)彬彬,說話也禮貌得緊。
“是啊,巧月,你可是咱們學(xué)堂的人!學(xué)堂的青年,信奉的是理想和信念,是將新思想傳播在城中每一處。洋行終究是洋人的,現(xiàn)在各地內(nèi)斗,軍閥混戰(zhàn),洋人本就占領(lǐng)了我們的領(lǐng)土,難道還要占領(lǐng)南宣城?”
學(xué)堂的同學(xué)們紛紛響應(yīng)。
云巧月忽然掩嘴咯咯直笑,
“巧月是葉先生的學(xué)生,更有自己的信仰。巧月認(rèn)為,傳播新思想,與發(fā)展洋行并無沖突。這人,要順著時局,自古皆然,大清朝的時候,那些喊著驅(qū)除韃虜?shù)娜?,有幾個有好下場?洋人的國家能夠堂而皇之地建立自己的租界,還不是因為各系軍閥你爭我奪,北平、上海、南京、廣州……去看看那些領(lǐng)事館和洋行,有多少軍政要員,恭迎依附?”
說罷,她手朝遠處一指,大家順著她指的方向,隱隱約約,看到遠處的洋行,人影漸多。
“洋行的總行在南京城,背靠軍統(tǒng),有何不可?你們看,洋行又發(fā)行了新的銀票,資助有困難的商人和百姓,這多好!試問咱們宣揚的新思想,要與南宣城的經(jīng)濟發(fā)展背道而馳?”
同學(xué)們目瞪口呆,顯然沒想到,這些話,會從巧月的口中說出,卻無可反駁。
“今日洋行剛剛運來幾箱新鈔,我爹與軍爺商量了,便放款給城里的人,利不加收,息不催收,反正錢莊現(xiàn)在多事之秋,難不成要耽誤大伙兒的生計?”
巧月輕松幾句話,戳中了在場許多商戶和百姓的心。
“巧月姑娘,洋行現(xiàn)在放款,我們能去嗎?”
“當(dāng)然可以。”
“走,咱們?nèi)パ笮?!?p> 有人一帶頭,眾人紛紛從錢莊直沖向洋行。
五姑娘也驚詫了,這姑娘看似普通,竟有如此魄力與言談,難怪會與芳兒是閨蜜。
她遠遠望去,洋行門口,已站了兩排士兵護衛(wèi),南宣城的人排起了長隊,顯然大勢已定。
“五姑娘,我只能幫到這里,其余的,便看你宋家的本事了?!?p> 老城長通達于世,與葉先生其實頗有幾分相似,所以學(xué)堂可以在城中興辦,而他,兢兢業(yè)業(yè),原本安守于城,這一番動蕩,他也無能為力。
老城長帶著人轉(zhuǎn)身離開,錢莊門口聚集的人,瞬間退散。
云巧月巧盼如星,娉婷婉約,驕傲地走到五姑娘身前,
“你以為在無淵城號令一方,便可以在南宣城統(tǒng)率商幫?”
“為什么這么做?你與子暉、芳兒都是好友……”
五姑娘凝望著她。
“就是因為她們!云家與宋家反目,我與芳兒的姐妹緣,也斷在你手。你還搶了子暉!哼,我倒沒什么,若芳兒知道,子暉與你相愛,你猜,她會如何?”
云巧月咯咯一陣笑聲,柔媚中滿是譏諷,她拿起錢莊門口擺著的銀票,玉指輕輕一撕,紙屑灑落于空,落花情斷,緣散為塵,落地成殤。
“宋氏錢莊那么多年霸占著南宣城,也是該易主了……”
她踩著高跟鞋,蕾絲邊的西洋裙在風(fēng)中搖擺,冷傲若風(fēng)雪中的寒梅綻放,與五姑娘對峙而立。。,
碼頭之上,是另一番喧囂之景。
柳垂堤岸,春風(fēng)拂過碧水,載著一艘艘船,漂浮其上,泛著波瀾,承載起一座座城池的刀光劍影。
貨船揚起汽笛,裊裊升煙,與水面灰蒙的霧,相融交織,直扶云上,籠罩著這片予取予奪的江湖。
漕運的貨船搖曳在水面,剛剛靠岸,便開始急匆匆地卸貨。
云老板親自帶人帶貨來到碼頭,恰好,船載著洋行的貨物。
丁叔正在碼頭調(diào)度著搬運工人,一看見云老板,略有些詫異,
“云老板怎么親自帶人來了?”
“今日這批貨比較重要,我得親自清點?!?p> 云老板揮了揮手,就要命人抬著箱子進船。
“且慢。”丁叔攔下云老板,他見云老板這來勢洶洶的樣子,覺得有些不對勁。
“云爺,漕運的規(guī)矩,必須先驗過貨品,免得通關(guān)的時候,惹出麻煩?!?p> “這船不是我們洋行私定的貨船嗎?這批貨,關(guān)系重大,別人動不得?!?p> 丁叔閃了閃眸子,指著剛卸下的貨箱,命人一一打開,一大沓銀票隨風(fēng)而飄,
“云爺,這是你洋行的銀票、匯票,悉數(shù)在此。漕幫運這批貨,在各路關(guān)卡輾轉(zhuǎn)多次,費了不少周折,才運到碼頭。你可知為什么?”
“為什么?”
“現(xiàn)在局勢愈發(fā)不穩(wěn),各系軍閥打得厲害,別說分幫結(jié)派,就是自己人也內(nèi)斗不休。洋行雖然有南京城撐腰,但終究帶著“洋”字,一路上,免不了被各路官兵打量一番。”
丁叔一邊說著,一邊命人把賬本拿來。
“漕幫的意思,是非要驗這批貨?”
“不錯,非驗不可。”
“這是軍爺親手蓋章的特許公文,這批貨箱,可不經(jīng)查驗?!?p> 云老板命人拿出信函,甩出一張印著官印的紙。
丁叔皺了皺眉,對旁邊的人耳語幾句,那人離開,丁叔笑著說,
“既然有官印,漕幫不敢違逆。但茲事體大,我得請胡老爺親自來做主。云老板,不如你先跟我對對這箱銀票?”
“丁爺這話不知何意?就算胡老板來,蓋了官印的章,它做不了假吧?若耽擱了時辰,漕幫擔(dān)得起嗎?”
云老板不由分說,便命人將幾個箱子,強行往貨船搬。
丁叔是個見慣場面的人,更了解漕運碼頭的厲害關(guān)系,云老板這番舉動,以他多年的江湖經(jīng)驗,覺察出不對勁兒。
他一擺手,漕幫的家丁,將漕運碼頭團團圍住,洋行的貨船被圍個水泄不通,一片刀光閃過,碼頭狼煙四起,輪船笛聲如號角連鳴。
“你們要干什么?”
洋行的人與漕幫的人,廝打在一起,刀劃過水面,浮起漣漪,棍棒拍打著碧波,攪動天昏地暗。
兩撥人互不相讓,但洋行的人,哪里抵得過漕幫人多勢眾,不一會兒,血光飛濺,洋行的人鼻青臉腫,有的直飛入水中。
丁叔在碼頭當(dāng)家,一向威風(fēng)凜凜,他一副霸主的威儀,指揮手下的人,將那幾只神秘的箱子打開。
丁叔上前一看,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這……這是……這不是銀票?是軍票?”
云老板撣了撣身上的灰,冷笑一聲,
“我早就警告過,這些可是機密物品,容不得那么多人看到。誰見了,后果只有一個……死!”
“什么?”
漕幫碼頭的人有些驚慌失措,這時,一陣靠船的鳴笛聲,再度響起,卻不是漕幫的船。
這貨船揚著白帆,身長約五尺有余,比之漕幫的船,長出一倍,氣勢極是威武。
船緩緩?fù)??,從船上走下來一人,正是龍爺?p> 龍爺跳下船,見碼頭亂成一團,立刻明白過味兒來,
“漕幫的人,在無淵城囂張夠了,便在這碼頭稱霸。南宣城商幫都能易主,更何況區(qū)區(qū)一個碼頭?”
他挽起袖邊,托著長煙袋吐出一口霧氣,與碼頭的揚沙,一起彌漫在深沉與囂亂中……
丁叔心下一凌,
“龍爺今日好興致,竟載了艘船過來。這船倒是顯眼得緊,比起漕幫的貨船,都寬出兩尺有余……龍爺這船來歷不小啊!”
龍爺擺了擺手,船艙內(nèi)抬出幾頂箱子,散著芬芳之香,與碼頭的濃煙滾滾,格格不入。
“漕幫的江山,是我龍萬里,費盡周折,打通關(guān)卡。如今,龍萬里在這江河之上,另起爐灶,自不是難事?!?p> 丁叔霎時間恍然大悟,
“原來龍爺早就盯在漕幫后面了,難怪云老板的洋行,在漕運碼頭,越來越霸凌。”
“丁爺又何嘗對漕幫忠心耿耿?那日在洋行,突發(fā)意外,大家都以為是洋行失竊,卻原來,失竊的是胡家大小姐,還有……這個……”
龍爺走上前,將碼頭工正要抬上船的一箱書紙,打開,從里面翻出一幅畫,竟是宋老爺家中掛著的《富春山居圖》真跡。
“你?……”丁叔心頭暗驚,沒想到這龍爺運籌帷幄,竟對一切了如指掌。
云老板對龍爺?shù)故枪Ь吹煤埽?p> “龍老板,我這幾箱重要的貨……”
“都拉到船上吧!”
龍爺繼續(xù)將長煙點上,淡定自若地吐著霧氣,向手下的人,揮了揮手。
刀光劍影晃動在漕幫人的面前,更令丁叔心驚肉跳。
“殺!”
喊殺聲撕破了幽幽江水,血飛濺入水,激起漣漪無數(shù)。
這一場牽扯不清的江湖陽謀、官商暗計,緩緩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