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的宅邸,雖然坐落在一條小巷的后身,也有兩房太太、幾個子女、眾多家丁,但一直也不似大宅門以及深宮后院的紛爭不休,或江湖綠林的喊打槍殺,反而常常是清明與祥和,更像是書香門戶,這與宋禮仁本身的性格是分不開的。
他與葉老一樣堪透世情,這幾年的生意也順風順水,心境自然更平和許多。
宋夫人自從得知菲兒的經(jīng)歷,更是淚眼汪汪,如被風吹緊了一池哀傷的春水。
“爹,你看你看,我這期報紙做的怎樣?”宋曉芳一臉歡悅地跑來,手里拿著自己最新發(fā)行的報紙。
報刊頭條大字寫著,“宋家洗冤,錢莊官銀失而復得?!?p> 宋禮仁正坐在前廳準備吃早食,接過報紙,他打開一邊看,一邊滿意地點頭,
“你這孩子,天天就愛整這些,不過這報紙做得還是有模有樣的?!?p> 他心里也頗為開懷。官銀之事解決,又認回女兒,他心中深藏已久的那份傷痛,總算撫平了許多。
只是他這番折騰,卻也蒼老了許多。
“哎,菲兒,你來看看這報紙如何?一會兒啊,讓你嘗嘗咱們江南的早食!”
“是嗎?我看看。嘖嘖,芳兒這報一出,總算能堵住悠悠之口了?!?p> “這是替咱們錢莊出口惡氣!”
芳兒與菲兒挽著手臂,一起掩著嘴,笑出了聲。
宋老爺與宋夫人見了,滿面慈祥。
宋夫人忙命人招呼早食。
江南小城雖不如大城市的富貴,但各種小食卻別有一番風味,尤其像宋家這樣的豪門。
餐桌上擺滿了各色早食,栗粉糕、桂花糕、如意糕、糯米糕…等各種糕點,還有湯圓、云吞、米粥…其豐盛倒也不輸大清朝時的富貴官員。
此時宋家二位少爺和二姨太太都坐在其列,宋禮仁特意把全家人都喚了過來。
“菲兒,老爺特意命人準備了豐盛的早餐,都是為了你啊…”宋夫人一臉慈愛,夾了一塊糕點放在菲兒面前的碗碟中,
“這糯米糕娘記得可是菲兒小時候最愛吃的?!?p> “是啊,姐姐,你快吃?!狈純阂彩⒘艘煌霚珗A在她面前。
五姑娘見一樣樣食物擺在她面前,仿佛多年的孤單終于遇見溫暖,早已喜歡淡漠與冰冷的心臟,忽地升起一陣暖意。
這溫存暖意在身體內(nèi)默默暗涌,牽動著她眸眶中盈盈淚珠,兩行清淚終于還是奪眶而出。
她拿起桂花糕輕咬了一口,含著淚笑道,
“這早食雖在江南小城,但是倒真有些當年北平城的味道?!?p> “是啊,物是人非,多少年了,地方變了,時代變了,生活也變了…”
宋禮仁也感嘆一句,聲音中透著悲涼的滄桑之情。
“但爹沒什么變化,還是跟以前一樣,清碩爽朗,溫和仁善。”
菲兒掩嘴,面露笑容。
父女二人一起笑了起來,宋禮仁此時在全家面前宣布,
“菲兒重回宋家,實在是大喜之事。菲兒多年歷練,又幾次幫宋家化解危機,以后錢莊的大印便由菲兒和書文共同執(zhí)掌?!?p> 宋書文倒是絲毫不介意,他撫了撫眼鏡,依舊是那份文質彬彬,
“是啊,菲兒既然在生意場做了多年,錢莊的重擔也終于不用我一人擔著了。”
餐桌上一片喜氣祥和,唯有宋書涵與他娘一直沉默,面色藏著怨憤。
宋書涵把筷子一放,站起身,徑直往外走去。
“書涵,你去哪兒啊?”二姨太著急呼喚。
“約了少爺們開新車!”宋書涵頭也不回,大搖大擺地走了。
“你看看你這寶貝兒子,都讓你帶壞了!現(xiàn)在都連同外人,琢磨到宋家頭上來了!”
宋禮仁見了,怒火又頂上腦門。
“哎,老爺,書涵也想幫你啊,可是你總不讓。我去找他!”二姨太趕緊跑出去。
“爹,錢莊的掌印我暫時不能接。”菲兒在旁忽然說道。
“為什么?”
“龍爺?shù)臒o淵城,我得有個交代。”
“你要回無淵城?”
菲兒點點頭,
“不過父親放心。菲兒早已厭倦江湖的紛爭,如今宋家有危機,菲兒必須在?!?p> “那就好。否則啊,芳兒不懂生意,書涵成天惹禍,我這老頭和你這文鄒鄒的哥哥,怕對付不了這新來的軍爺呢。”
“誰說的?我的報紙可是針砭時弊,是咱們錢莊的推動力呢!”
芳兒不服氣,幾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宋家的餐桌上,此時此刻,比起廳外空氣中正淺淡萌發(fā)的春意,更增了向陽的溫暖與明媚。
新思學堂。
“叮鈴鈴”的下課鈴聲傳至室外,猶如棲息在樹枝的百靈,發(fā)出悅耳的吟唱,瞬間又沸騰了本來只有朗朗讀書聲的教室。
“哎,芳兒,聽說咱們幾期報紙反響不錯,三天連發(fā)南宣城最熱鬧的新聞,很快就一售而空了?!?p> 三五個一起辦報的同學立刻聚在了芳兒周圍,有的坐在桌子上,有的腿支在椅背,幾人開始議論起來。
自明清之后,再到民國,文人墨客大多出自顯赫之家,或為官僚后裔,或為富商子女,便如宋曉芳一般。
而這個學堂是宋老爺介紹了葉老兒而開,自然門生里大多是宋老爺熟識或相交的門戶子弟。
一開始還都是城里官吏富豪家中的后輩,后來學堂名聲漸起,宋老爺又廣結善緣,于是宋府內(nèi)管家、掌柜,各商戶有分量的家臣,也都紛紛將孩子送至學堂,學堂便開始熱鬧起來。
報社的幾個同學,幾乎都是這樣的出身,他們也都熱愛讀書,自然也愿意圍在芳兒的石榴裙旁。
巧月一手搭在芳兒的肩上,笑著沖幾個男生擺擺手,
“去去去,你們幾個,就愛瞎起哄。有這功夫,想想怎么辦下一期,寫寫文章去?!?p> “哎,巧月,這話可不對了,咱們大伙勞心勞力,我們好幾篇文章還在芳兒大主編的手里呢?!?p> “好了好了,報社的文章大家一起寫,每個人都有份!”
幾人正談笑風生,忽聽得“啪”的一聲,倒讓周圍剎那間沉靜了片刻。
“一份小小的報紙,便可以攪動南宣城的商界嗎?真是笑話!”
胡小姐那副傲嬌的神情里透滿了不屑,芳兒心中火氣上揚,故意撇撇嘴,與巧月牽著手笑道,
“哎,巧月,你知道嗎,漕運口被強令整改的事,坊間都傳遍了,大家都拍手稱贊呢!”
“就是啊,有些人還覺得了不起呢…”
胡小姐忽然嬌聲笑了起來,
“宋小姐還有閑情在這兒談論我漕幫。你們錢莊還不是一樁樁糗事,如今云家新開了洋行,看你們?nèi)绾问呛?!?p> 她這話直捅了宋云家的關系,云巧月怒拍桌案而起,
“胡雪晴,你在這胡說什么?”
“這里是學堂,不是你囂張妄為的地方!”
宋曉芳也站起身來,三個女孩又一次廝打在一起。
若論功夫,宋云二個女生哪里是胡小姐的對手,胡小姐雙掌一翻,已反手將兩人手臂制住。
這時,一名男子模樣俊秀,眼眉略彎,頗有些桃花眼的形貌,他穿著一身樸素的襯衣及外裝,帶點西洋風,是時下剛流行的中山裝,通常只有帶著身份的官員才會穿的服裝,正是城長的兒子郭守敬。
“胡小姐,你剛來新思學堂,學堂講的是如何化腐朽文化為新為民,如何將新思想影響中華大地。芳兒的報社并非針對你,還請你不要誤會,我與令兄胡公子素來交好,他可特意囑咐我,讓我在學堂多照顧你呢!”
說罷,他溫和地微笑,將胡小姐的手輕輕推開,其人文質彬彬,與宋書文倒有些相似,所不同的,是他更少了幾分生意場的觥籌與世故。
胡小姐這才消了氣,她仿佛對宋書文這種類型的男人甚是有好感,于是攀談了幾句。
宋曉芳此時,見葉子暉在門外招招手,趕忙拉了巧月過去,幾人跑到后院池塘邊。
“子暉,你的傷怎樣了?”芳兒自然關切這一點。
“好多了。對了,你姐姐人呢?與你爹相認后怎么樣了?”葉子暉忍不住追問。
“啊,好著呢,爹已經(jīng)打算讓姐姐挑起宋家大梁呢!”
宋曉芳咯咯直笑,
葉子暉兩眼放光,
“你姐姐在你家了?”
“是啊,可是她要回無淵城了?!?p> 宋曉芳歪著腦袋,也有一絲不舍。
“她自己一人回去?”
“是啊…哎,子暉,我也想去無淵城看看,要不咱們一起?”
“護送二位佳人,是我的榮幸?!比~子暉眼一眨,顯然此事正合她心意。
說完,他風一般跑走,回去準備。
風乍起,綿綿白絮飄落,巧月深深地望著葉子暉的背影,忽然問道,
“芳兒,你說,葉子暉是不是喜歡上五姑娘了?哦不,是你姐姐?!?p> “這,不會吧?我也不知,但她倆確實一見如故,愛與不愛,就不得而知了?!?p> 芳兒幽幽地感嘆,心里也有些疑慮。
“那你愛他嗎?如果你愛的人,喜歡的是別人,你會怎樣?”巧月怔怔地出神。
芳兒一愣,這個問題她從未想過,可此時此刻,對于這份懵懂的情愫,她也必須思踱一番。
她沉默良久,眸中也閃過一縷哀愁,這哀愁對芳兒這樣天真爛漫的少女,是幾乎不可見的…
“如果我愛的人是對的,那么他便不會喜歡別人,除非,愛錯了人,或愛錯了時間?!?p> “沒想到宋大小姐對愛情也有自己的見解啊。那…你我之間的關系呢?”
巧月笑了笑,忽然嚴肅起來。
“你我怎么?”芳兒愣了。
“生意之事,我爹與你爹勢同水火,那么咱倆的關系呢?我們一起長大,卻喜歡同一個人,兩家又出了那么大仇怨,你我還能是好朋友嗎?”
云巧月心中惆悵至極,她這個閨蜜,從小伴到大,自然親密。
“巧月,你放心,上一次在我家就提過,你我之間可以說是青梅竹馬,這份情誼芳兒比誰都珍視!”
“芳兒!”
巧月拉緊了芳兒的手,二人相互依偎著,淚眼汪汪,不一會兒,又破涕為笑。
芳兒牽著巧月的手,一起看著池塘內(nèi)的荷花,春風漣漪著湖面拂過二人臉頰,實屬難得的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