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麥野中,沐浴在陽光下。
這里早已雜草叢生,清新的空氣中彌漫著野花野草的馨香。
暖風吹來,我的思緒蕩然起舞。
回想起那年夏天,風逐漸涌向記憶深處。
八歲那年,我因父母出差被送到鄉(xiāng)下的外婆家。
當我知道爸媽要把我獨自留在外婆身邊時,我痛哭流涕,弱小的心靈還并不能完全接受這樣的事實,那些所謂叮囑的話猶如一道閃電刺痛著我的心。
我用力拽著媽媽的衣角,把我認為最好的玩具拿出來遞給她,努力挽留她,她的眼神閃爍著淚光,父親把行李放好,嘆了口氣,對她說:
“時間不早了,快走吧,車子已經(jīng)到了?!?p> 聽完,她狠下心來冷冷的將我的手甩開,一步步走向門外。
我望著父母離去的背影,悲傷涌上心頭,眼眶中的淚水打轉(zhuǎn)著,最終如散落的珍珠掉落下來。
我沖出家門,毫無目的的奔跑著,最終來到麥野旁,麥子雜亂無序瘋狂的生長著,無人看管。
我跑進麥田中,小麥瞬間把我淹沒,我蹲下來,肆無忌憚的嚎啕大哭。
“噓——”我的耳邊突然傳來聲音,我定睛一看,一個穿黑色背心的少年正屏息凝神的注視著不遠處的一片空地,過了一會兒他便長呼一口氣向我這邊跑來。
我止住哭泣,有些茫然。
問道:“你,你是誰?”
“我?我叫阿諾,住這兒附近。你呢?”他坐下來,扭頭凝視著我:
“我……我叫阿杰,也住這附近。”
“噢噢,那你為啥在這里哭啊?怪可憐的?!?p> “我,我父母去外地打工了,只留我一個在這兒所以……”我的聲音越來越小,臉頓時紅了。
“唉,沒事兒,多待幾天你就熟悉了,這里挺好的?!?p> “那你剛才是在躲什么人嗎?”我反問道。
“啊……啊,江湖大俠總逃不過唄追殺的命運,所以我啊,在躲仇人……”他支支吾吾的說完。
看我嘴角抽搐,一臉不相信的樣子,他只好說出實情:“唉,今天忘了給我爸買酒,我爸脾氣上來了,準備揍我呢,所以我躲這兒來了?!?p> “你爸揍你?你媽媽呢?你媽媽不管嗎?”我好奇的問到。
“我父母離異了,我跟我爸過?!彼荒樒届o的說出這種話來,撓了撓雞窩一樣的頭發(fā)。
我心一顫,一時不知如何安慰他。
我們陷入沉默中,我有些愧疚,或許我不該問的,正準備道歉時他突然開口:
“說起來,還從未有人到過過這片麥野呢,這里一直只有我一個人,這片麥野雖然廣闊,但附近的小河里有人溺水過,所以幾乎沒人到這里來了。”
我望了望不遠處的小河,愣住了。
他看著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笑了笑:
“時間不早了,我要走啦,我們有緣再見?!?p> 他靜靜的站在我身旁,我抬頭望著他,黃昏中的一縷陽光照射在麥野中,一陣暖風吹來,麥子們互相拍打,形成金色的麥浪,灑滿金色的光輝,他那燦爛的笑容映射在陽光下,無比的刺眼,閃射著光芒……
02、
太陽落入西山,回到家中,外婆匆忙準備晚飯,以為我出去玩,嘮叨了我許久。
我全然沒有聽進去。
直到晚上吃飯,我還在想著那片金色的麥野,那個名叫阿諾的少年。
金色的麥野仿佛擁有著魔力,呼喚著我,吸引我一次又一次到那個地方。
我在那里結識了阿諾,在一次次對話中了解到他,他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離他而去,他父親是名漁夫,靠賣魚為生,長期酗酒,經(jīng)常讓阿諾拿賣魚的錢買酒,不買就會挨打,阿諾受不了就會逃到這個地方。
阿諾和我常到那條河邊捉魚。
魚時不時探出尾巴,又逐漸潛入河底消失不見。
河面波光粼粼,幾片葉子飄落,泛起一片片漣漪。
它看起來如此平靜,或許對于村民來講,它是充滿不幸的。
對于經(jīng)常在那里捉魚的我們來說,它更像是大自然的饋贈。
阿諾經(jīng)常會從家中帶來親手做的烤魚,掀起飯盒,烤魚的芳香瞬間在麥田間彌漫,我貪婪吮吸烤魚的熏香,吞了吞口水,仔細品嘗烤魚的每個部位,魚肉的緊致嬌嫩填充了我整個味蕾。
我對阿諾的手藝贊口不絕。
我們在麥野附近的河邊打水漂,躺在麥野中曬太陽,一起捉魚,雖然我們并沒有說出“做朋友”這樣的話來,但我們彼此間擁有的默契和相似的靈魂,默認了對方存在。
我們,是游蕩在麥野中兩個孤獨的靈魂……
有時我會突然覺得阿諾傻傻的。
他時常會皺著眉頭,半瞇著眼睛,像是思考著什么人生大事,但他卻總問:
“阿杰,你說毒藥過期了它還有毒嗎?”
“……”
“阿杰阿杰,你說那核桃被門夾了還能補腦嗎,我上次就吃了個被門夾過的核桃……”
“核桃被門夾了沒我不知道,但我看你腦子是真被門夾了?!?p> 這樣的對話不下百次,忽略掉這些不正常的問題。
阿諾的存在讓我充滿安全感,讓我不在孤單。
03、
暑假,我和阿諾在村里同一學校讀書,被分到了一個班,我們從不被注意到,一下課,我們就會向那片麥野奔去,待在那片屬于我們的天地。
我們寧靜的日常被一群不速之客打破……
“那個,阿杰同學,請讓一下……”
我望著面前的女同學,毫無印象。
她莞爾一笑,沖我眨眨眼。
我看著她的裙子,突然想起來。
她叫顧小雪,總是穿著密密匝匝細碎白花的裙子,與我們單調(diào)的藍色運動衫樣式顯得格格不入。
她美麗動人,優(yōu)雅大方,經(jīng)常受到老師的夸贊??偸敲τ诟鞣N職務,在男生心中神圣不可侵犯。
她朝阿諾的位置走去,我趕緊踹踹阿諾的板凳,阿諾從睡夢中醒來,擦擦口水,映入眼簾的是顧小雪那身碎花裙子,只見顧小雪一臉嬌羞:
“阿諾,謝謝你上次把我送回家,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怎么辦呢……這是我做的鮮花餅,你要是不介意就收下吧?!?p> 阿諾還迷迷糊糊的半睜著眼,聽到這話,他遲疑了一下,搖搖頭拒絕,但顧小雪還是執(zhí)意讓阿諾收下了。
04、
我坐在麥野中央,大口大口吃著鮮花餅,扭頭問阿諾:“你什么時候送她回家的,我怎么沒聽你說?”
“啊,是上次我在集市幫我爸看攤,她因為中暑暈倒了,然后我就把她送回家了?!闭f著他撿起殘渣扔在嘴里。
“噢噢,原來是這回事啊,我還以為你和她是朋友?!蔽已氏伦詈笠豢邗r花餅。
“???怎么可能,我都沒怎么和她說過話。我甚至對她沒有什么印象”
太陽曬的人刺眼,我躺下來打了個哈欠,囔囔道:“是啊,說起來,咱倆都沒怎么和別人說過話呢……”
……
第二天,我一臉嫌棄的幫阿杰清理,阿諾只當是惡作劇,可我不這么認為。
環(huán)顧四周,大家都在百無聊賴的翻書,只是角落里時不時傳來哄笑。
我的目光停留在角落的那群男生中,為首的用戲謔兇狠的表情看著我,我打了個冷顫。
我記得他,張曉峰,學校里出了名的。
常欺負低年級學生,在放學圍堵他看著不順眼的學生。
父親是村里某書記,對他不管不問,老師也拿他沒轍。
聽聞他喜歡顧小雪,我想,這件事極有可能就是他干的。
可阿諾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他自顧自的把灰土掃到袋子里。
邊掃邊嘀咕:“這么好的土,不拿來種花可惜了,阿杰,你外婆種花嗎?”
“……”
有時候,我不得不承認阿諾是真的傻。
這一天下來,不只是阿諾的書桌,就連我的書桌也收到了不少“禮物”。
第二天我專門騎來了自行車,想到昨天的遭遇,在想想放學后我們極可能面臨圍堵,我選擇騎自行車帶阿諾繞遠路回家。
上學路上,我有些不滿的向阿諾抱怨:“顧小雪這么搶手?唉我看你當初就不該收她的東西,我也是,早知道會發(fā)生這種事,就制止她找你了……”
“不,阿杰,這不是我們的錯?!卑⒅Z嚴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
直到長大我才意識當時的我是如此的天真。
有時厭惡和冷暴力來的突然,并不是我們所做錯了什么,只是他們?yōu)榱藵M足自己丑惡的內(nèi)心而選擇以這樣的方式對待別人罷了。
霸凌是不需要理由的。
05、
放學后,停車棚下我的自行車已經(jīng)被拆的七零八落。
回想到停車時,張曉峰的“狗腿”鄭滿玉總在附近徘徊,我狠狠的踢了一腳癟掉的輪胎咒罵道:“嘖,我早看鄭滿玉不順眼了,這種事都干的出來……”
那時的鄭滿玉總是唯唯諾諾,為了不受欺負,只好討好張曉峰,想想真讓人作嘔。
我們放棄了車子,選擇步行繞遠路回家,路上阿諾為了安慰我,答應回去給我做魚吃,就在我們認為會平安無事的到家時,附近空無一人的田地里突然傳出一聲咒罵。
我們不約而同的看過去。
“老子不是讓你把他車子扔到那條河里了嗎,怎么這點事都辦不好?
”
“對不起峰哥,我聽說那河里死過人,所以我不敢……”
“我呸,就你這膽子?!”
我們愣住了,下一秒,張曉峰與我們對視,我下意識的拉起阿諾的胳膊就跑,連書包都顧不上拿。
身后傳來張曉峰的聲音:“給我抓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
由于我們體力不支,終究還是在那片麥野中倒下了,張曉峰一行人跟過來。
他們走后,鄭滿玉停留在一旁瑟瑟發(fā)抖,看起來傷的比我還嚴重。
阿諾拉我起來,看我傷勢無大礙,長呼一口氣。
我踉踉蹌蹌的走到河邊,準備撿起書包。
不料卻一腳踩空了那只有幾根蘆葦?shù)目盏?,身體朝著河中倒下,我瞬間被冰冷洶涌的河水淹沒,我努力掙扎著,水卻鉆進了我的鼻腔,喉嚨……我的意識逐漸被磨滅。
就在這時,一個竹竿朝我不遠處落下,我用力伸出雙手,緊緊握住竹竿,阿諾聯(lián)合鄭滿玉把我拉回了對岸。
我看著滿眼愧疚的阿諾,讓他不必擔心。
安慰道:“別這么看我嘛,我完全沒事,走吧,你答應給我做魚吃的?!?p> 他苦笑著,點點頭。
06、
我最終還是沒有吃到阿諾的魚。
回到家后,我生了一場大病,渾身發(fā)熱,喘不過氣。
閉上眼睛,像是被人溺死在無盡的黑暗中。
睡夢中的我無法動彈。
夢里,沒有一絲陽光。
只剩下霧藍的天空,和一片無垠的麥田,我的周圍嵌著金色的光,麥田默默向外延伸著,永無盡頭。
阿諾緊緊的拉著我的手,向麥野深處走去……
醒來后,外婆請來了醫(yī)生,醫(yī)生給我開完藥囑咐我多休息。
之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沒見過阿諾,外婆不知從誰那里聽說了我落水的事情,便準備讓父母在暑假來臨前把我接走。
臨走前,我去了那片麥野,終于見到了阿諾,他頂著雞窩般的頭發(fā),盯著麥芒,我坐到他旁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說道:
“阿諾,我就要走了,我父母放心不下我,準備把我接回去。上次落水的事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啊,我……我真的很感謝這幾年你的陪伴……”我一時語塞,不只如何安慰他。
阿諾不吱聲,把頭埋在了膝蓋中。
我們都不說話,靜靜的坐在麥田里。
時間不早了。
太陽下山了,天邊渲染著金色的光輝。
我只好拍了拍他的后背,輕聲說了句“再見”,便轉(zhuǎn)身離開麥野。
只見阿諾猛的起來,他靜靜的站在金色的麥野中隨著一陣風吹過,吹亂了他雞窩一樣的頭發(fā),風輕輕拂過麥野,一個挨一個的翻起波浪,溫柔的起伏著。
他沖我招招手,用力喊到:“阿杰——有緣再見啊——”
他燦爛的笑容,泛起淚花的眼睛在照射在陽光下,是如此的閃耀,就如同第一次我見到他一樣……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那一瞬間,我的靈魂與他同在,最終停留在了麥野深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