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月，地上霜：“你是想離開……陵城，還是……離開我？”】

　　回到風(fēng)暖仙源，風(fēng)兮揚將自己身上的大氅也披在裘凰身上，直接奔回茗霄閣，泡了藥浴又喝了藥，這才鬧得消停。

　　裘凰躺在風(fēng)兮揚房間榻上，身上蓋了一件厚棉被，外加一件羊絨毯子，那模樣就像是拿被子在榻上堆了個矮矮的土堆一般。

　　她醒了，羽睫扇動，入眼的便是風(fēng)兮揚，一動不動地坐在離她三尺遠(yuǎn)的靠背椅上，身子慵懶地靠著椅背，臉色也是慵懶的，可偏偏眸光卻是如刺，直勾勾地扎在她身上。

　　不知為何，他的表情和眼神竟然能夠如此地不一致。

　　只那么一下，裘凰便心虛地閉上了雙眼，其實她早就想好了要如何解釋這一切，可遇到他那如電般的眼神，仍是想要退縮。

　　“醒就醒了，沒什么話要說嗎？”風(fēng)兮揚語氣不善。

　　裘凰這才悻悻地睜開雙眼，口中還含著一股藥味兒，將兩張被蓋往下拉了一點，伸出手指抓著被沿。

　　風(fēng)兮揚身子微微前傾，睨了她一眼，道：“別亂動，把被子蓋上?！?p>　　“哦?！濒没讼駛€做錯事的孩子一般，縮回兩層厚被之中，只將頭露了出來。

　　風(fēng)兮揚見她始終回避不語，厲聲道：“杜衡說再這么下去，只能送你回翼洲過冬了?！?p>　　裘凰半晌不語，似乎是思索了良久，正色答道：“那我便回去吧?！?p>　　嗯？！風(fēng)兮揚心中“咯噔”一下，他這招明明是以退為進，為何卻被人又往后推了一步，裘凰這句回答便如一腳回旋，踢中風(fēng)兮揚下懷，令他毫不設(shè)防地往后踉蹌而退。

　　風(fēng)兮揚毫不掩飾自己臉上如結(jié)霜般的一凜，露出如遭事故時，既難以置信又沉痛的復(fù)雜神情，語氣反而軟了下來：“我究竟做了什么……使你不悅？”他說起話來竟然磕磕碰碰。

　　裘凰第一次見他這般神情，也是瞪大了雙眼，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滯了一瞬，寬慰他道：“我，我只是想試試你那避水珠子靈不靈?！?p>　　風(fēng)兮揚冷哼一聲，顯然不信，別說他不信，就是裘凰自己也覺著這理由有些牽強。

　　“你是想離開……陵城，還是……離開我？”

　　其實風(fēng)兮揚這幾日來，心中對裘凰的情愫，漸漸得到了自我發(fā)掘，頗有一番不可收拾之態(tài)勢。

　　對密林幽澤中息息相關(guān)的人物也都有依依不舍之情，根據(jù)他近階段的排布，也許集齊七把太平圣匙指日可待，可卻是這時候，他無可避免地問自己：

　　然后呢？然后他真能果斷拋下這里的所有一切，堅決按下“退出”鍵嗎？也許杜衡和祝余能夠理解，那么裘凰呢？她會怎么樣？

　　若他本就是這個世界的人，那么這段情還能細(xì)水長流，可他如今面臨抉擇，她的態(tài)度和想法就突然變得異常重要。

　　“陵城，”裘凰不假思索地答道，在風(fēng)兮揚眼中卻是一副倉促、不知所措的、被擊中心事的倉皇。

　　“這里……太冷了，我受不住。”她補充道。

　　“是嗎？”風(fēng)兮揚的神色沒有變過，那種復(fù)雜的神情令裘凰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揣測，她垂著眼皮，沒有答話。

　　風(fēng)兮揚雙腳重重地踩在地面上，勉力支撐起身體，向前走了兩步，蹲跪在榻旁，兩手探進被窩中，握住她的手，他垂下頭，臉埋在被子上。

　　裘凰看不見他表情，只聽得他沉沉道：“如果你是不想呆在陵城，我可以陪你去翼洲，如果你……如果你不想呆在我身邊，也不打緊，也許，也許我很快就要離開這里……屆時把金翼盟留給你，你要自己打理還是并給錦衣玉露，都隨你?！?p>　　那個驕傲的、似乎早就看破塵俗的風(fēng)兮揚，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

　　裘凰只覺得心中一絲一絲地抽痛，縮了縮脖子，眼角在被子上蹭了蹭，默默哽咽了一下，道：“風(fēng)兮揚，我也不知道我們這樣究竟算什么，我只是想回去，也許過完這個冬天就回來了，你還有很多事要做，不必陪我，你若是當(dāng)真舍不得我，我是感激的，你若是……”

　　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房梁，她能感覺到風(fēng)兮揚除了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根本就是一動不動，她看不到他的臉，心中只想著也許過完這個冬天他就已經(jīng)離開了，那么她回不回來又有什么所謂呢？

　　她接著道：“我會將我手上的兩把鑰匙都贈予你……”

　　“這就是你要離開的理由嗎？”風(fēng)兮揚冷冷問道。

　　“是，不是，是，不是，又如何呢？左右得了結(jié)局嗎？”她笑道。

　　不僅是風(fēng)兮揚想知道這個答案，無數(shù)次，她也是這么問自己的，“這就是我要離開的理由嗎？因為他不愛我，或是愛得不夠純粹，是這樣嗎？”

　　她想起兩年前的自己，面對周承祎和恭毓婷的時候，她離開的理由又是什么？

　　她雖然不曾主動爭取過什么，卻懂得適時地主動放棄，但凡一段感情，不對了，就沒有留下了的必要了。

　　一旦她發(fā)現(xiàn)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她會離開，抓不住的尾巴，不如，放手。

　　現(xiàn)在離開，也許將來還會有別人，可倘若現(xiàn)在不離開，那么風(fēng)兮揚無疑會成為困擾她一輩子的傷痛。

　　“我的事，你知道了多少？”風(fēng)兮揚臉上毫無血色，如一塊寒玉。這個問題他不愿問，如今卻又不得不問。

　　裘凰知道風(fēng)兮揚已然發(fā)覺，既然決意要離開，也就沒有再瞞下去的必要，因此，便將前些日子如何在茗霄閣中做了隔墻之耳一事盡數(shù)道來。

　　風(fēng)兮揚聽罷，臉上既有不必再遮掩秘密的暢快，亦有難以言語的哀傷。“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他問。

　　她搖頭，既然結(jié)局已注定，她也不想、不必知道得更多。

　　過了良久，風(fēng)兮揚仍一動不動地靠在羊絨毯上，兩人靜默無言，任由時間流逝，直至次日晨曦破曉，裘凰醒來，才發(fā)現(xiàn)風(fēng)兮揚不知何時已然離開。

　　身上雖壓著兩床厚厚的被子，心中卻空蕩蕩的，身子猶如虛浮在空中，無歸無宿。

　　十日光陰一晃而過，裘凰一直呆在茗霄閣中，和風(fēng)兮揚朝夕相對，可兩人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風(fēng)兮揚白日里將書房與臥房之間的旋轉(zhuǎn)門打開，那門開闔旋轉(zhuǎn)，正好可以讓風(fēng)兮揚坐在書房中，便能通過特定的角度，一眼就看到臥房內(nèi)她的身影。

　　自然，相對的，裘凰也能輕易見著他。

　　往日里，一向都是祝余伴在風(fēng)兮揚左右，可最近也鮮少見他，來得多的便只剩杜衡，倘若再沒有其他蜜官使同來，風(fēng)兮揚和杜衡二人說完正事便會過來房中瞧瞧裘凰。

　　這連著十日來，裘凰從他們口中或多或少聽說了關(guān)于埭村、顧氏案之種種，也耳聞了不少關(guān)于宣威將軍榮譽的醒目事跡，身為當(dāng)朝三皇子桓王的大舅子，這位將軍手握兵權(quán)，恐怕于埭村屠村血案和顧氏案都脫不了干系。

　　裘凰身子已轉(zhuǎn)好了不少，只不過每到寅時都要咳醒，休息得不好。

　　也是每到這時候，風(fēng)兮揚便會將手探入她被中，在她手上的太淵、魚際兩處推拿半個時辰，才能令她安然入睡。

　　到了十月十五這日，裘凰忽道：“風(fēng)……兮揚，今日是下元節(jié)，府中可有……”

　　“風(fēng)暖仙源中盡是孤兒，所以，不曾……”

　　“嗯，我想……”

　　風(fēng)兮揚聽她吞吞吐吐欲說些什么，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跳不已，喘著重氣，腦中的神經(jīng)被緊緊牽動，便要聽她下一句要說出什么來。

　　只聽她道：“母親離去的早，所以每年這個時候父親都會帶我和大哥祭拜母親?！?p>　　風(fēng)兮揚長氣一舒，面上的神經(jīng)松弛了下來，她沒有說出他不想聽得話，風(fēng)兮揚展出淡淡的笑容，近一步道：“只不過風(fēng)暖仙源中沒有祠堂，不知你想怎么辦？”

　　“嗯，我知道，十五月圓，如若你不介意的話，便讓我在月下設(shè)臺，擺張四方桌便好了?！?p>　　“這個容易，我便讓人在院中擺好一切祭祀所用之物，只是……”風(fēng)兮揚臉上閃過一絲疑慮。

　　裘凰知他所想，答道：“我有一支母親所留下的白瓷仙女瓶，往年我們都是對著這支白瓷瓶叩首祭祀。”

　　“哦?！?p>　　“母親生前最不喜這些凡塵俗禮，一切從簡就好?！?p>　　“嗯，我會命人安排?！?p>　　是夜，月照中空，裘凰裹著厚厚的狐貍翻皮大氅步入院中，所見祭臺雖無繁瑣卻也是應(yīng)有盡有，到底這是風(fēng)暖仙源中第一次設(shè)臺，裘凰雖說要從簡，可府中的人不敢怠慢。

　　燦星依言取來了泌棲院中的木芙蓉雙花紫檀盒子，擺在臺上正中位置，她素知這個盒子所盛之物對主子來說非比尋常，故而只將盒子取來，并不敢擅自打開擺放。

　　裘凰上前一步，打開盒子，將白瓷仙女瓶捧在手中，再去拿里頭的擺放架，展開擺架后才將白瓷瓶恭恭敬敬地奉在上方，接著畢恭畢敬地退后跪在臺前的蒲團上。

　　就在此時，她聽見身旁亦有一人跪下叩拜，心頭一緊，忍不住抬頭一看，正是風(fēng)兮揚。

　　他雖沒有言語，神態(tài)卻甚為恭敬，裘凰想象著他在心中默念：“小婿淮南陵城風(fēng)兮揚，拜見岳母大人。”不由得咧嘴一笑，心中既欣喜又感激，更有，她暫時不愿想起的無限愁緒。

　　叩拜之后，兩人卻不進屋，夜沉沉的，月光卻似冬陽，將庭院照得明亮且暖洋洋的，裘凰和風(fēng)兮揚拿了又厚又軟的墊子鋪在臺階上，對著月亮并肩而坐。

　　他們之間仍有一點小小的距離，坐了一會兒，裘凰卻突然移過軟墊，讓兩人緊挨著，將頭沉沉地靠在他大臂上，雙手環(huán)抱著他小臂。

　　風(fēng)兮揚心頭和身體都是一緊，卻不敢有其他反應(yīng)。

　　夜空中云層稀薄，明月上斑斑點點，清晰可見，她望著那輪白玉盤，道：“再過兩日便是小雪?！?p>　　風(fēng)兮揚心頭不知為何，微微顫動。

　　只聽她又道：“聽說，陵城這個地方，到了小雪那日便要開始冷得泯滅人性?！彼⑽⒁恍?。

　　風(fēng)兮揚指節(jié)一緊，握掌成拳，裘凰抱著他手臂，亦能微微感到他臂上忽而變得無比緊實而遒勁的肌肉。

　　又是半晌，他們二人無語，裘凰望著天上月，風(fēng)兮揚盯著地上霜。

　　終于，風(fēng)兮揚“呵”地一聲，嘆了口氣，柔聲道：“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我一直覺得很緊張，從你說今日便是十月十五開始，便一直心悸，生怕你說出什么……話來，熬了一整日，終于還是聽到了?！?p>　　裘凰知他已明白自己的心意，便不再說什么，松開抱住他手臂的手，去攬住他蜂腰，頭竄到了他懷中。

　　風(fēng)兮揚赤紅著雙眼，抬起方才被裘凰抱過的手臂繞過她肩頭，將她環(huán)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