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家之路

　　一路雖無風(fēng)光旖旎，但所幸路途不長，馬車上下?lián)u晃兩下，路程已是過半。

　　祝余一向行事平穩(wěn)，這一刻，卻忽地一個急剎，馬被勒得緊了，轉(zhuǎn)頭急嘶，風(fēng)兮揚一只手掌向下運力，按住車身，另一只手將裘凰拉住，裘凰緊緊抓住他大臂，只覺這具身體平時都是溫暖柔和的，此時大臂遒結(jié)剛勁，硬如頑石，勁立充沛。

　　車外馬蹄聲隆隆不絕，在空中揮計的馬鞭聲更如同鞭炮一般，霹靂直響，原來是有一對人馬疾馳而過，雙方行進程中恰遇拐角，避之不及，那來人也無意相避，目中無人，仍是照原來速度奔馳而過。

　　祝余這才有了這次急剎，待那隊人馬絕塵而去，祝余這才拿手撇了撇仍未落定的塵灰，往車廂里道：“一伙兒人馬，趕投胎?！?p>　　風(fēng)兮揚心中頓然生疑：渚縣地處貧瘠，鳥不生蛋，幾時有過這么大陣仗？

　　一路疑竇不下，懸著一顆心約莫過了一盞茶時間，終于抵達埭村。

　　一入埭村，鄉(xiāng)野小道，大小寬窄不一，一行人只好卸下車馬，步行而入。

　　村野兩側(cè)，雖然大體望去殘敗落寞，仔細看著，卻又有幾處重新翻修的痕跡，便如一件快要穿爛的衣裳用嶄新的布補了幾塊小洞。

　　除此之外，家家戶戶翻修之處都掛著一朵紅色的彩結(jié)，十分亮眼，然而這一切新瓦舊屋之象依舊顯得十分格格不入、萬枘圓鑿。

　　風(fēng)兮揚一路將裘凰的小手握在掌中，道上滿布著的不是泥濘便是結(jié)在形狀各異的石條上的墨綠青苔。裘凰身著長裙，垂著頭，一手牽著風(fēng)兮揚，一手挽著裙裾，一路小心地下，走了幾步，她忽地頓住，和風(fēng)兮揚握在一起的手停滯在半空。

　　風(fēng)兮揚回過頭來，只瞧她盯著地面出神，便跟著往身后望去，隨著她眼神所及之處看去，但見來路坑坑洼洼，覆著雜亂的印子。

　　風(fēng)兮揚不禁心頭一凜，暗叫不妙。

　　往來路上，深深淺淺烙著一系列馬蹄印子，來時，他們只一路觀察這座村莊的樣貌整觀，四處尋找祝家新屋所在，不曾過多注意到腳下的土地。

　　如今才驚覺這馬蹄印新鮮得緊，不由得聯(lián)想起方才路上擦肩而過的那隊行色倉皇的人馬。

　　再往前進了幾步，風(fēng)兮揚和祝余都大感驚奇，按理說，這埭村雖然貧瘠窮困，但也不至于荒無人煙，再說一路走來，挨家挨戶皆有新近翻修過的痕跡，應(yīng)當(dāng)不會無人居住才對，可他們來了這一會兒，竟不見半個人影，二人不由得提起十分警惕。

　　“祝余，祝家在哪兒了？”風(fēng)兮揚沉聲問道。

　　“我，我，不記得?！弊Ｓ嗄樕辖K于露出了難得一見的遲疑和懼色。

　　那段他曾經(jīng)記得無比清楚、魂牽夢縈的、最終卻只能忘卻的歸家之路。

　　那段他每日臨睡前都要忍不住回想一遍的歸家路，那段他做夢也能一步一個印子摸回家的路，此刻在腦中竟是一片空白，似乎一無是路，又似乎由點散面，萬路開出，卻無一路是歸處，紛繁眼亂。

　　祝余開始如無頭的蒼蠅一般在每條陋巷來回穿梭，口中喃喃道：“不對，不對……”

　　一炷香的時間后，他回到原地，只覺四周景物，連同整座村莊都開始天旋地轉(zhuǎn)起來，他驟然跪倒在地，雙手拜倒，捂住腦袋，好像如果不這么做，那顆頭顱便要隨時炸裂一般。

　　眾人見狀，皆心有戚戚，裘凰和燦星跟著熱淚盈眶，呼之欲出，可又心有不忍，雙雙別過頭去，轉(zhuǎn)頭間，裘凰只見那些翻修之處的紅色彩結(jié)擺得歪歪扭扭，再看別處，似乎都有斜度，環(huán)顧兩側(cè)，一邊向左歪，一邊向右歪，而從全局看去，卻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她不禁順著彩結(jié)所指引的方向行去，心中不大篤定，也不敢事先言明，風(fēng)兮揚見她行動，示意燦星照看好祝余，便也提步跟了上去。

　　那鮮紅的彩結(jié)所指之道愈行愈窄，明明看著前頭就要沒路了，卻又在盡頭處留著一條不足兩人寬的拐道，裘凰只好向前，又行了幾步，方才又見彩結(jié)，心中大大地舒了口氣，若非看明彩結(jié)所指，實在難以尋到這偏僻之處來。

　　又拐了兩道彎，終于見到兩扇半新的木門挨在道路盡頭。門梁之上，正倒掛著一個書寫得不太成體的“?！弊郑没瞬唤惋L(fēng)兮揚對視一眼，惴惴不安地向前行去。

　　原來方才祝余尋覓不到，并非記憶模糊，亦或是埭村起了什么大變化，只不過幼時覺得那些走了無數(shù)遍的巷道既寬又長，幽深又熱鬧，道路兩旁的房子寬闊又高大，哪里有幾分如今這般狹促、逼仄又破敗的模樣，加上該時情急沖心，只覺得這不對那也不對，根本無路可尋。

　　風(fēng)兮揚和裘凰一前一后推門而入，只見屋內(nèi)處處張燈結(jié)彩，鮮紅如血，剛進門處是一小間柴房，光線不佳，他們忽然由明入暗，看得并不清楚。

　　風(fēng)兮揚率先往前走了兩步，裘凰跟上，卻又被風(fēng)兮揚溘然抬起的長臂擋下。

　　柴房之后似有滾滾水沸之聲，又聞得一陣飯菜飄香，顯然這柴房之后緊跟著的是一間灶房，兩間房共用一條廊道，廊道再延伸出，乃是一四方天井，天井中瀉進的那一柱慘淡光芒是這兩間簡室的唯一光源。

　　裘凰盯著那一柱光芒呆呆看了許久，那道亮光之中，煙塵仆仆，是光，又似滾滾濃煙，她忽然意識到這屋中除卻飯菜飄香之外，還隱著一股生腥之氣，只不過夾在飯香之中，竟一時不察這股氣味到底是為何物。

　　“出去吧?！憋L(fēng)兮揚緩而沉道。

　　裘凰頓覺心中一顫，大大吸了一口氣，一股腥甜的血腥味兒漫入鼻喉，此刻她已然適應(yīng)室內(nèi)之光，那天井瀉進來的光斑的邊緣正滲出一股紅色的血水，移目往里一瞧。

　　一個男人倒在地上，正挨著風(fēng)兮揚腳邊，裘凰只覺大腦一陣混亂，卻又忍不住好奇定睛去看，那人腰間上一個巨大的血窟窿已不再往外冒血，一雙眼睛瞪得極大，寫滿恐懼和不解，那鼻梁骨的形狀和祝余一模一樣，正是祝余的大哥，?？?。

　　裘凰看清之后，一把捂住口鼻，將沖到嘴邊的驚聲尖叫艱難地重新咽入口中，滿室拌著血腥的飯菜味令她腹中翻江倒海。

　　風(fēng)兮揚一把將她抱到屋外，在門前光潔的石條上坐下，溫聲道：“你在這兒緩緩，我先進去看看?！?p>　　裘凰仍舊捂著口鼻點了點頭，風(fēng)兮揚臉色沉重，將她覆住半張臉的手拿起，握在手中暖了暖，轉(zhuǎn)身獨自進了祝宅。

　　?？档乖诓穹恐畠?nèi)，一片血泊從暗中緩緩漫至有光之處，再進去是灶房，灶房不比柴房大多少，兩口黃土砌成的火灶安在最里頭，灶中爐火正旺，一口大鍋上的木板蓋子躁動不安，“噗噗”地向上躥，另一口鍋上同樣的鍋蓋半掩著，一鍋湯幽幽地往外冒著熱氣。

　　火爐之下，倒著兩具女尸，神態(tài)安詳甚至還帶著喜意，其中年輕的一人正是?？档南眿D兒，另一人從年紀上來看，頗有可能便是祝母。

　　風(fēng)兮揚揣測道：來人應(yīng)該是與祝康打了照面，再將其殺害，隨后又來到灶房，祝家婆媳為了彥澤周歲宴正忙碌，那灶頭又在最里，婆媳倆背對著穿廊，炊煙滾滾，想是根本沒意識到背后來人便隨即遭害。

　　再進去便是天井，天井處除了一口水井外，不大的地方剛好擺下了四張圓桌，桌子高矮大小成色不一，更像是東拼西湊借來的，四張桌子中央擺了各自擺了一盤紅粿，除此之外，便無他物。

　　穿廊的盡頭是另外一間空房，里頭光線極差，僅有一張一人榻，一張四腳不穩(wěn)的案臺，案臺上還倒扣著一面銅鏡，一應(yīng)陳設(shè)，應(yīng)是姑娘家的閨房。

　　天井正對北面是兩扇兔耳木門，大開著，這便是正廳，廳中除卻香案和一副簡單而陳舊的竹制桌椅，亦是空空如也。

　　與大廳連接的是左右兩間耳房，風(fēng)兮揚先去了右側(cè)東邊，見床下倒著一名老漢，早已氣絕，雙手卻仍在整理粗布麻衫上前襟的布扣，此人正是祝父。

　　他心頭猶如掛著千斤重石一般，又去了左首西側(cè)耳房，這間房中的陳列可謂是家中最好的了，案上擱著一面巴掌大的六角菱花鏡。

　　床前橫木上竟還雕著牡丹盛圖，而床板上卻半臥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身著七成新的紅花襖子，頭上編著一長股麻花辮子，她雙腿懸在床沿，頭雖朝里趴著，可風(fēng)兮揚一眼看去，竟險些以為是祝小多改了裝扮躺在這里。

　　風(fēng)兮揚不由得心頭一驚，向前探去，但見那少女左手往床后倒去，似乎食指正指向床榻之東北角，這時微微可見她側(cè)臉，幾乎便是祝小多三年前的模樣，風(fēng)兮揚心中更如電擊而過，不由得往后蹌退了一步。

　　未知幾時，裘凰竟已站在他身后，他退了一步，不忍再看，一個轉(zhuǎn)身二人四目交接，裘凰眼中早已噙著淚水，這時見他神情慟然，兩串熱淚禁不住滾滾而下，再也不能抑制，風(fēng)兮揚仰頭嘆息，攬身將她束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