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同池游物
鴻雁樓少東家洪瀾城雖見著周承祎和恭毓婷面生,卻對風兮揚夫婦熟悉不過,對樂正勛也傾慕良久,便送了兩壺好酒進來,通桌敬了個遍,才退出來。
席間唯風兮揚同周世子滴酒不沾。
裘凰本就是還情而來,只顧埋頭苦吃,既擠不出什么笑臉,也并不怎么參與話題,只偶和樂正勛言語兩句。
一桌人各懷心事,勉強拼湊,只恭毓婷一人妙語連珠、舌燦蓮花,自得其樂。
輪著敬了兩番,答謝樂正勛支予援手,又對風兮揚夫婦極盡道賀,“風盟主,風夫人”稱得十分慣口。
酒過三巡,恭毓婷雙頰緋紅,已隱隱有了醉意,可雙眼仍是一副精光外露的模樣,她瞧了風兮揚夫婦好一會兒,笑道:“越見二位越覺得般配,我可得再敬二位一杯?!?p> 說罷提起酒杯,正要敬遞出去,不料周承祎在案下偷偷拉了拉她衣袖,原是怕她不勝酒力,稍作提醒,恭毓婷卻是被他輕輕一拽,手臂一抖,將那杯酒水全數(shù)灑在裙上。
周承祎沒曾想自己用勁兒過大,反而令恭毓婷平添狼狽,趕忙抓了帕子替她擦拭起來。
恭毓婷卻道:“一點兒小事兒,世子何必緊張,風盟主,可否請尊夫人陪我走一趟,至后院更衣?”
風兮揚淡淡一笑,并無反應,恭毓婷轉(zhuǎn)而對裘凰巧笑道:“凰兒,成嗎?”
“凰兒?!濒没寺犓械萌绱擞H切,不禁心中激蕩,是有多久,沒聽過曾經(jīng)信任無比的密友如此稱呼,既是來還情,她便也沒有拒絕,心想不如好人做到底,還個干干凈凈。
起身時,風兮揚倏地挽住她的手,關(guān)切地問:“豆子可有帶在身上?”
裘凰先是一愣,隨即猜到風兮揚是怕她一離開他的視線便會有危險,他雖問豆子,實則是在提醒,飛蝗石別是白學了,裘凰瞬間了然,摸著荷包笑道:“帶著呢?!?p> “我也幫你備著呢,不夠的時候說一聲,隨時有?!憋L兮揚輕聲道,說完輕輕地在桌面敲了三下“咚咚咚”,仔細辨之,正好兩沉一短,爾后又對著裘凰柔情莞笑,裘凰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隨著恭毓婷一同離去。
來到內(nèi)院,恭毓婷自是看不上婢子呈上來的衣裙,只冷笑道:“罷了,替我拿個火盆,我烤干了便是。”
兩人一人各據(jù)一端,恭毓婷將濕裙撐開在火盆上方烘烤,但聽她忽道:“逢場作戲,很累吧?”
此時屋中只她二人,裘凰雖覺奇怪,可這話除了對她,還能是對誰來說,“什么?”
“我真沒想到,你當真來了,怎么,是做戲給承祎看,還是給你那夫君看的?怕他們還不了解你是什么人嗎?……難不成是還是做給我看的?”
此話可謂未發(fā)生時那是意料之外,可當說出口的時候又似乎早就是意料之中,聽她如此說到,裘凰只覺心中反而釋然,若恭毓婷此番真為和好而來,她反而不知該如何應對,一顆心只會惴惴不安,她總怕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壞,如今證實人心如此,她反而愈發(fā)鎮(zhèn)定起來。
“今夜不為演戲,只為看戲而來,我欠過你的情,你既想演一出好戲,我又豈有不來捧場的道理,總之,過了今晚,我已不欠你的,而你欠我的,我也不會再追究,我們兩清,大家就此別過,不必再有交集?!?p> “話可說得真好聽,你可真是好心吶,還情,呵!想當圣人啊,只許別人欠著你,一輩子欠你嗎?!我欠你什么了?我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嘔心瀝血得來的,我不欠你!你知道我走到如今這一步,付出了多少嗎?!”恭毓婷急紅了眼,心中的憤恨正如洪水猛獸洶涌而來。
“你又何必如此想,不論誰欠誰的,過了今晚,兩清了?!?p> “我不欠你!你別只把話說得好聽,哼,你含著金湯匙出生,如今呢,你又得到了什么,你自以為自己強過我了嗎?呵,我現(xiàn)在是豫親王府的人,而你呢,從翼洲城到陵城,無非也就是換個地方吃喝享樂,你努力過嗎?你知道被人瞧不起是種什么滋味嗎?別總是一副高高在上,舉世混濁唯你獨清的模樣,我見了惡心!
你以為我當初在三省學院是真心與你交好嗎?我不過是可憐你罷了,我可憐你,身世比我還不如,卻要到這里來受罪,受人欺凌,可最后呢,原來可憐的那個還是只有我自己,你身世顯赫,為何要隱瞞?好玩嗎?捉弄我們這些身家不如你的人,好玩嗎?
你一定覺得很可笑吧,我曾經(jīng)對你說過的那些話,什么‘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谀懵爜硎挚尚Π桑阋怀錾鸵呀?jīng)坐擁一切了,你哪里還需要這些?”
“我從來沒有過你說的這些想法,我,那時候,我對你,只有感激?!闭f出這些話,裘凰的心反而是平靜的。
“是感激,還是同情、可憐?不論是你答應我?guī)臀液汪妹峤咏€是后來你對承祎的放過,統(tǒng)統(tǒng)都是同情和憐憫吧!”
“你既自負,又自卑,只將心中所想的莫須有罪名強加在別人頭上……”
恭毓婷終于忍受不住,起身上前一步,按住橫隔在她們之間的那張長桌,怒道:“為什么你到現(xiàn)在還不放過我!”
“我已經(jīng)嫁人了,我從來沒有不放過你,是你自己不放過你自己,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都只是你的臆想,與他人無關(guān)?!?p> 恭毓婷拍案道:“是啊,你嫁人了,你嫁人了還不放過我,你的存在,你的存在對我而言就是一種詆毀!
王妃要世子和我來向你致歉,恭祝你新婚大喜,承祎他,承祎他……
我笑你,我笑你占盡先機,卻將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可終究,不論你如何不濟,到底還是個盟主夫人,而我呢,而我只能從豫親王府的角門進出,登不得大雅之堂!”
“我從來不喜朝堂廟宇之爭,金翼盟對我來說是最好的歸宿,我從來不覺得這是下嫁,風家很好,我在這里很是喜樂,而你,你既深諳此道,欲擇良木,你便應該一早就知道,自從你選擇周世子的那一刻起,角門也好,登不得大雅之堂也好,這一切都是你選擇他所必須承受的附加條件,與任何人無關(guān),即便沒有我也是一樣?!?p> “哈哈哈,不喜朝堂之爭,笑話,你是騙我還是騙你自己呢,難道只因陵城和金京相隔千里便可不涉廟宇了嗎?金翼盟,好一個金翼盟,不涉廟宇之爭又何來你們之間的聯(lián)姻,裘凰,你好好想想?!惫ж规貌豢鲜救酢?p> 這個問題她何嘗沒想過,只是無論錦衣玉露還是金翼盟,都沒有把她推到風口浪尖,她穩(wěn)坐船艙,即便有顛簸搖晃,終也不親見海風狂嘯,巨浪滔天。
“毓婷,我自己的生活,由我自己來承擔,或好或壞,無需他人提醒,你應當將自己的精力放在自己身上,少去同他人比較,日子也會過得舒坦一些。
你曾說過我不懂得珍惜,那么你呢?你如今得到了,你珍惜了嗎?
或者,亦不過是在自憐自艾、患得患失中把握不住罷了?!愕囊氯挂呀?jīng)干透了。”
她說完起身便要離去,恭毓婷如何肯讓,上前狠狠扣住裘凰左臂,裘凰亦不再一味地好脾氣,急速從荷袋中抓出一枚青石子,對著恭毓婷左耳彈去,“當”地一聲,那青石子從她耳畔疾馳而過,打在距恭毓婷身后一丈的木架上。
那被打中的木架子登時缺了一塊,暴露出新鮮的傷口和倒刺,這一下雖沒有傷到恭毓婷,卻也委實令她嚇得不輕,她慌忙收回手捂住左耳,只覺耳郭處火辣火辣的,那凌厲的風聲似乎更不曾消去。
“我并非如你所說,也就是換個地方吃喝享樂,不曾努力?!彼D了一頓,又道:“父親和大哥都曾告誡過我,說你我天地不同,非同一池中游物,那時我還怪他們沒有端正地看待你,一直為你辯解,如今,這句話,我奉還給你,你我的確天地不同,不在同一池中,但愿你鯉魚躍龍門,得償所愿?!?p> 她料恭毓婷再也不敢攔她,心中既失落又暢快,正欲開門揚長而去,卻忽地被人從身后扣住肩膀,捂住口鼻,令她既施展不出飛蝗石,又無法呼救。
鴻雁樓雅間中余下的那三名男子,可就拉不出這么多長短可述,兀自悶悶地吃菜,誰也不愿多說一句。
風兮揚對著挖掘機一號和二號,可想不出什么好話來,又沒辦法一人發(fā)一支煙,各自悶悶地抽著也好。
眼見她們?nèi)チ私混南銜r間了,還不回來,風兮揚心中焦慮漸生,一會兒看著梁頂,一會兒盯著門板,總不見動靜。
風兮揚正欲起身尋個接口出去透透氣,順便查看下她們二人動向,樂正勛正想說些什么來緩解尷尬氛圍,只聽得內(nèi)院傳來三聲巨響的“乒乒乓”,正是兵刃交擊之聲。
這一桌宴,三人終于難得有了一次默契,瞬間凝眉,心頭一緊,各有各的牽掛。
風兮揚丟了一句:“想必世子帶了不少人吧?!北汩W身而出。
余下二人也不知他此問何意,究竟是暗指他帶了不少人馬刻意為難他風兮揚夫婦二人,還是關(guān)切他如今忽生變故,周身護衛(wèi)是否嚴謹。
樂正勛亦想搶步而出,卻又礙于周承祎世子身份,不得不留下陪同守衛(wèi)。
丁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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