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棄兒多余
棄兒多余
晴空排鶴,詩情碧霄,一爐沉香,一壺清茶,滿庭桂花香。
秋日午后,裘凰正在茗霄閣庭院中,倒在竹藤搖椅上,腰背頸肩上皆墊了個枕子,繡帕輕輕搭在臉上,仿佛已是回到梧桐小院之中,輕嗅桂樹飄香。
風兮揚則在書房內,寫著幾封待以火漆印封口的密箋,偶爾太抬首看看院中的新婦,見她舉止仍只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女,比之于這幾段是非面前絕然不同的表現,真是“裊娜少女羞,歲月無憂愁”。
只世人所求“歲月靜好”不過是那一盞茶的時光。
風兮揚所圖的“落個清凈無憂”亦是如此。
祝小多一臉掃興地來到茗霄閣,那副臭臉與這大喜的日子委實有諸般不配。
她一人默默地走進來,卻是垂頭喪氣地蹲在裘凰所臥的藤椅一旁,好一會兒,才輕輕扯了扯新婦子荷粉色的衣袖。
絲制的帕子由上滑落,正好被祝小多輕輕接住,裘凰抬眼見她愁眉不展,只她喜怒皆形于色,不禁問道:“是誰惹你不高興了?”她心里正猜是杜衡,卻見祝小多靜靜地搖了搖頭。
這下裘凰可就奇了,祝小多平日里不僅喜怒形于色,更是有一說一,對外還有幾分警惕,可對內,哪里藏得住話。
這時見她不言不語,臉上憂愁漸溢,卻不說一字,不吐一言,真是從沒見過。
裘凰這時也小心起來,起身將她扶起拉坐在自己身側,調笑道:“這嬌娘子的雙眉今日是叫誰給鎖住啦?”
祝小多夸張地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你究竟說不說,你再不說,我可就不聽了。”裘凰故意激她,知她平常最是藏不住話。
哪知她臉上愁容更甚,只道:“我真要叫你別聽見了才好?!闭f罷,竟兀自垂下淚來。
這一下,可讓裘凰心頭一晃,登時沒了主意,只得拿起帕子給她拭淚。
風兮揚剛剛封完火漆印,這時走出書房來,沉聲道:“祝小姐但凡生了這層憂慮,必然不是她爹媽來了,便是兄嫂來了?!?p> “啊?”裘凰驚嘆一聲。她雖與祝氏兄妹相處多時,也對金翼盟中的規(guī)矩有所了解,只知金翼盟中人多是孤兒,她也以為祝氏兄妹乃是眾多孤兒中的一對,恐觸及傷心之情,對他們的身世也從來不曾細問,如今聽風兮揚說來,原來他們不但父母雙在,還有兄嫂,真是所料未及。
祝小多悒悒不樂地說道:“這次來的是兄嫂,聽說了金翼盟辦喜事,知道風暖仙源里多了位當家主母,今日來,說是來拜見夫人,給夫人磕頭的,”說到此處,愈發(fā)愁眉鎖眼,“我本要轟他們回去,大哥卻說‘今日喜事,人家又是來給夫人磕頭的,我們不該阻攔’?!?p> 裘凰聽到這里,真是越發(fā)不解,心道:“怎么祝余和小多的兄嫂,卻要來給她磕頭拜見,平日里可不曾聽他們說起過這號人物,難道也是在金翼盟中謀生不成?”
“好了,小多,你先過去陪著他們吧?!憋L兮揚道。
“我不!”祝小多倔強答道。
風兮揚走近身去,俯首在她耳畔輕聲道:“我是讓你過去陪著他們,看著,他們!”
祝小多這才兀地想起了什么似的,連連點頭。她挨著裘凰說道:“好嫂子,你待會兒見了他們既要多多擔待,也可千萬別看在大哥和我的面上給他們留情面?!彼@話說得顛三倒四,令裘凰更加如墮云霧。
風兮揚催促道:“小多,你快去吧,我跟凰兒說幾句話再去見他們?!?p> 祝小多悶悶不樂地走了,裘凰當即問道:“我一直以為……”
話還沒說完,風兮揚便截道:“他們不是孤兒,是棄兒?!?p> 裘凰心中沉沉一摔,一時語塞。
“這些舊事恐怕得先跟你說了,否則待會兒不好應付?!?p> 風兮揚道:“要說他們,干脆便從我和杜衡相識說起,免得你日后又要再問一遍,我和杜衡都是孤兒沒錯,那時候陵城有一條老巷子,是我們這些人的聚集地,我和杜衡是打架相識的,原來是對頭,誰也看誰不過,那時候爭搶的無非也只是一塊磚大的地兒,一席半人寬的鋪蓋。
大家雖日日為此爭搶,可幾番下來,我和他都看到彼此的與眾不同,不愿在那條無名巷中終此一生,杜衡祖上也是書香世家,藥香名門,到他祖父那里卻落了敗,而他父親還殘存著公子哥兒的習性,不懂得勤儉持家,將僅剩的一丁點微不足道的家財敗空,最后弄得人去家散,讓他成了孤兒。
別看他平日里一副不拘小節(jié)的模樣,那脾氣要臭硬起來,誰也拗不過,我和他打架打得最兇的那次,呵……他空有一肚子墨汁藥香,手腳功夫可不怎樣,若非我起初賞識他,他哪里夠我一只手撂倒,那時他還道是同我旗鼓相當,故而遲遲不肯松手認輸,那一架之后,我們才見見話多了起來,后來……”
風兮揚憶起往事,神情活潑,還夾著些得意之色,問道:“凰兒,你可知,金翼盟……應該說是風兮揚和杜衡起家的第一樁生意是什么?”
裘凰只笑著搖頭,風兮揚也非真心叫她猜出個名堂來,便續(xù)道:“是胭脂,你們女孩兒家用的胭脂。”
風兮揚垂首一哂,又道:“偏題了,要說下去,恐怕那祝家的兄嫂可要等成兩尊石像了,祝余和小多是杜衡收養(yǎng)的,那時候我忙于生意的擴張,東奔西跑,杜衡他更通人情,則坐鎮(zhèn)店中,迎來送往,那時候我們的分店便在陵城最繁華的街道里,祝余和小多也是在那里跟家人分開的?!?p> 風兮揚續(xù)道:“遇見他們的時候,是他們第二次被遺棄,所以說,他們并非孤兒,而是棄兒?!?p> 裘凰一顆早已跌落的心,又被踩進泥里,深埋了寸許,“第二次?”
“嗯,祝余和小多是渚縣埭村人,與陵城并不接壤,也是一個老套的故事了,他們家中貧困,偏偏生了十個孩子,夭折的夭折,送人的送人。本來家中已只剩老大???、老二祝余,和幺妹祝小多。一家五口極其勉力才能維持糊口,原本這樣的日子,雖食不果肚,但一家子也還算,哎……”風兮揚原本要說“一家子也還算團團圓圓”,可話未出口,又覺得不貼切,便嘆氣一聲,索性不說也罷。
“而祝余的母親,在這般戮力維持的貧苦生活下,又有了身孕,讓這一切變得雪上加霜,埭村本就多貧困,哪里還有人養(yǎng)得起多余的孩子,要再送人,已是沒有去處,無人能要,沒人要的起。所以祝家只能丟掉兩個,盼著讓生活有點起色。
祝余的母親最終又生了個女娃娃,本來要被遺棄的是祝余和這個剛出生的小女娃,可民間有句話,長子幺兒是父母最難割舍的。再說,當時的祝余又有什么本事帶著這個剛出生的嬰兒求得一條生路。所以最后,是祝余牽著小多的手,被丟棄在與埭村相鄰的黃石鎮(zhèn)。那,是第一次,祝余六歲,小多才三歲。
那時候,祝余已經是個會記事的孩子了,他一開始并不知道為什么會被帶到一個陌生的城鎮(zhèn),而后接受了一個特別蹩腳的理由,讓他照看好妹妹。
他一直相信父親很快就會來接他們回去,他以為只是父親忘了,或者是迷路了,才沒將他們接回去,他們兄妹倆拉著手在黃石鎮(zhèn)等到太陽落山,仍不見父親,于是他們二人倒在街頭席地而睡,又冷又餓,直到第二日清晨,也不見父親。
其實父親丟下他們的時候,給了備了兩日的干糧,兩個小孩兒卻一直記著家中貧困,祝余一直忍著饑餓,小多也只吃了一點兒。
兄妹倆無措急了,又在原地等了大半天,眼見著日已過半,祝余知道若是再無人來接,他們兄妹只能再次露宿街頭,家里雖然極度貧困,可他從來不曾覺得冷,只覺得就算全家人都擠在一起,也是無比暖和。所以他決定,獨自帶著妹妹回家。
祝余憑著記憶帶著妹妹摸回埭村,一路雖然磕磕碰碰,他也不太篤定,可到底,沒有走錯路,明明只是一個時辰的路程,他們卻走了一天,祝余還記得他們走回家中的那一刻,母親正在哭訴,而父親也在罵責。
他們畢竟也不是沒心沒肺,只是生活所迫,不這么做,便活不下去。見到祝余和小多自己找回來,兩個原本就瘦弱骯臟的孩子變得更加瘦弱骯臟,起初他們的母親十分歡喜,又哭又笑,可這歡喜也持續(xù)不過一日,第三日,他們自打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吃了個飽,又被父親帶著來了更遠更大更復雜更熱鬧的陵城,那時祝余也算開竅,有些懂事了。
他后來回憶說,其實到了陵城后,他還記得回家的路,只是他知道,那個家,他和妹妹已經回不去了。后來,他們在不幸之中又能遇見杜衡,人生的命運,在直轉急下后再次出現了轉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