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監(jiān)外歷練政事和軍管
張居正老懷大慰地笑了出來,那神情要多欣慰有多欣慰,仿佛看到了自己三四十歲還在家里啃老的兒子終于找到了工作,激動地恨不得抱著朱翊鈞親一口。
想想他張居正以前輔佐的都是什么皇帝,工于權(quán)術(shù)、酷愛修仙的嘉靖爺;垂拱而治、夜夜笙歌的隆慶爺。
張居正的心早就被這二位爺傷得透透的了,對皇帝這個職業(yè)再也沒有任何的幻想。
他剛剛進入朝廷時想得很好,這所謂明君就算不像秦皇漢武一樣雄才大略、精明強干;怎么也得像漢惠帝、漢景帝一樣足以守成,又有拿得出手的閃光點吧?
張居正今年四十八歲了,他早就不敢幻想什么明君圣主,只要皇帝不給他添亂就心滿意足了。
相比之下朱翊鈞是多好的一個孩子,從來不給張居正惹事添亂,內(nèi)帑里的銀子隨他花,張居正上的題本看都不看直接通過,還不修仙、不當木匠、不縱情聲色。
雖然以上都不是朱翊鈞自愿的,但這無礙于張居正對他“明君圣主”的評價。
現(xiàn)在朱翊鈞對政事感興趣、這很好,只要稍加引導(dǎo),朱翊鈞很快就會成為他理想中的明君。
張居正接過朱翊鈞的題本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他對朱翊鈞的見解不是很感興趣,姑且把這次當作隨堂測試了,看看陛下的思想也沒有被什么歪理邪說污染。
張居正一開始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掃視過去,后來越看越慢、簡直稱得上是字斟句酌,有的時候還要眉頭緊皺地翻到前面去對照著再看一遍。
半個時辰以后,張居正面色復(fù)雜地放下題本、深深地看了朱翊鈞一眼。
“陛下,您跟臣說句實話,這真是陛下自己寫出來的嗎?”
“有可行性嗎?”
朱翊鈞有些局促地端正了一番自己的坐姿,他仿佛又回到了小學(xué)語文課上,那個被語文老師當面批改評價作文的噩夢。
“有,但不完全有。這一套下來吧......應(yīng)付江浙的局勢是夠用了,但臣倒寧愿江浙亂上一亂?!?p> 朱翊鈞對偃州事件的看法很明確:知府要抓、吏員不能放過、助紂為虐的地主豪強也要一起打!
大明的官僚體系已經(jīng)腐敗到了一定程度,偃州事件只是冰山一角,隱藏在冰山之下的是驚人的腐敗和怠政,已經(jīng)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就算不提對其他貪官的威懾作用,單純?yōu)榱私氵@塊膏腴之地和按死浙黨,這件事都不能以抓大放小作為結(jié)局。
但這樣一來打擊面就大得離譜,如果要判流放或抄家,涉案人員和家小就高達數(shù)萬,這其中難保不會有狗急跳墻之人,大面積裁撤官員同樣會影響治安、經(jīng)濟和明年的稅款。
針對這些潛在的問題,朱翊鈞在題本中提出兩點:監(jiān)外歷練政事、軍管。
地方缺乏維持政府運轉(zhuǎn)的官員,就從國子監(jiān)中調(diào)集過量的學(xué)生先行頂上,以地方治安、繳納稅款本職工作作為考核標準,不合格走人、合格的直接發(fā)任命書。
擔心地方動亂、有人狗急跳墻,從燕京抽調(diào)精銳部隊前往地方,配合著地方衙役和衛(wèi)所實行嚴格的軍管和宵禁政策,把一切不穩(wěn)定因素直接扼殺在搖籃里。
然而在張居正看來,朱翊鈞這三板斧看似聲勢煊赫、不留絲毫情面,但實則卻是對更多官員的含情脈脈、眉目傳情。
監(jiān)外歷練政事不是對科舉制度的改進和補充,而是在掘科舉的根來賄賂文官。
監(jiān)外歷練政事看似公平,但一個只會讀四書五經(jīng)考科舉的窮學(xué)生;一個有父親和家中長輩親自指導(dǎo)施政方案,家族直接配備幕僚團隊和資金物資,說不定還有政策上的支持。
這兩個人站在同一起跑線上,誰更可能贏?
科舉的弊病不是什么新話題,現(xiàn)代人痛罵科舉制度的那些話早在唐宋就有人罵過了,但千百年來一朝又一朝的名臣賢相過去,科舉制反而逐漸發(fā)揚光大了。
科舉制度最重要的功能不在于選賢任能,而在于公平,科舉制為傳統(tǒng)的中原皇朝
不管你是宰相的兒子還是街頭流浪的叫花子,必讀書目就那么幾本書,考試范圍就那么大。
大明的印刷技術(shù)早就經(jīng)歷了許多次革新,把那些考試書目買齊花不了太多銀子的,哪怕你爹就是個平平無奇的自耕農(nóng),省吃儉用一輩子總歸能供養(yǎng)兒子考學(xué)的。
監(jiān)外歷練政事和科舉制度、大致就相當于高考制度和快樂教育的差別,一個窮孩子要是連死讀書都卷不過富孩子,那拼“綜合素質(zhì)”就真的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監(jiān)外歷練政事其實不是新鮮事,早在洪武朝時期朱元璋就實行過,據(jù)說效果相當之好,好到朱元璋一度停止了科舉,只用監(jiān)外歷練政事選拔出的人才。
但朱元璋最后還是擱置了這個方法,因為他發(fā)現(xiàn),監(jiān)外歷練政事提拔起來的幾乎全是權(quán)貴子弟。
有才能的平民想做出政績,絕大多數(shù)人在這個階段就要拜碼頭、抱朝中大佬大腿,這又催生了門閥世家和黨派之爭,朱元璋最后不得不擱置了“監(jiān)外歷練政事”。
張居正浸淫官場多年,為推行改革做了無數(shù)功課,自然知道這個政策的弊病所在。
“陛下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太祖爺不用這個方法選才是有原因的?!?p> “先生練過拳法嗎?有時候,退一步是為了進兩步。”
朱翊鈞也知道“監(jiān)外歷練政事”的缺陷所在,可這是個慢性毒藥,沒有個幾十年的沉淀看不出效果,短期來看還能提高行政效率、拉攏官僚系統(tǒng)。
而高度腐化的官僚系統(tǒng)已經(jīng)是步入后期的重癥,不先解決這個問題,一切改革都是空口白說。
張居正和朱翊鈞再厲害,也不可能親自去全國清丈田畝、收繳賦稅,無論朱翊鈞是想擺爛混日子還是要銳意進去,都必須養(yǎng)出一批高效而忠誠的官僚。
把下面的人給喂飽了,才有人為朱翊鈞和張居正去做事,大大小小的官吏才是大明統(tǒng)治的基石。
話說到了這份上,張居正還是有些顧慮,這么好的籌碼、為了查一幫貪官就全給撒出去了至于嗎?
“可就為了這么一點小事......讓步的幅度實在太大了。”
朱翊鈞諱莫如深地笑了笑,從懷里掏出另一封題本,題本上赫然寫著三個大字:考成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