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很寬的河，河水頗深，好在水下的魚蝦甚多。

　　在河邊的不遠處，遠離高山的一塊平底上，駐扎著十萬兵士。

　　遠生剛安排好受傷的兵士到軍醫(yī)處治傷，便帶著亦如去了將軍營帳。

　　腳剛踏進去，亦如就聞到一股很是濃重的藥味，伴隨而來的還有彌漫在帳中經(jīng)久不散的血腥氣，將軍血流不止多時，怕是命不久矣。

　　“將軍，你身上的傷可好些了？”遠生走到床邊，半蹲下，語氣很是哽咽。

　　將軍因常年駐守邊界，臉上略有些粗糙，雖只有四十余歲，但依稀能見著他頭上的幾縷白發(fā)。

　　此刻，他面色蒼白如紙地躺在床榻上，沒有一絲生機，聽見是遠生的聲音，才緩緩睜開了眼。

　　“遠生，你回來了？”將軍眼中露出一絲光芒，掙扎著想起身。

　　遠生躬身，小心翼翼地扶起將軍，讓他斜靠在墻邊。

　　“將軍身手了得，怎會有人能傷得了你，還傷得這般嚴重。將軍，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遠生實在是不解，將軍武藝高強，又有十萬大軍護著，怎么就會出事了呢，這其中定然有蹊蹺。

　　將軍本想開口說什么，似瞥見“青玉”也在，便欲言又止。

　　亦如了然于胸，此等大事，她一個外人在此，確有不便。

　　此時她需得識趣些才行，便躬身行禮：“將軍你們慢聊，我就先出去了?！?p>　　“青玉且慢?！币嗳鐒傓D(zhuǎn)身就被遠生叫住了，她實在是有些為難。

　　將軍想讓她出去，遠生又讓她留下，她自己也想出去。此時她實在是不知到底該出去，還是該留下，只得手足無措地僵在那里。

　　“將軍，青玉是我的生死之交，絕對信得過?！边h生看著將軍，語氣很是篤定。

　　在將軍眼中，遠生是個有勇有謀的副將，遠生之才能，絕不在他之下。所以他一直悉心栽培遠生，想讓遠生以后能有所作為。

　　如今遠生既已如此說了，將軍也就不擔心了，便朝遠生點了點頭，表示相信他，又瞥了眼亦如，低聲說了句：“那你便留下吧?！?p>　　將軍這話就像特赦令一般動聽，亦如終于知曉該何去何從了，她乖乖轉(zhuǎn)身，站到遠生邊上，等著聽接下來將軍要說的大秘密。

　　“七日前探子來報，說敵國將領(lǐng)偷偷帶著大部分兵力回了敵都，我查看了番，確是有一大隊人馬連夜撤離了敵營，想著這是一個絕佳的時機，便帶著五千精兵去夜襲敵營。沒想到我們一進敵軍營地，就被埋伏著的兵馬圍攻。而后敵軍將領(lǐng)又帶著大批兵馬將我們團團圍住，我?guī)У木纻艘淮蟀?，最后只剩了百余人，我們浴血奮戰(zhàn)了一晚上，才逃出了敵營?！?p>　　話說得有些長，將軍的氣息變得頗為急促，似是身體太弱有些吃不消，他停下來深吸了口氣。

　　遠生伸手在將軍身前上下順了順，見他臉色略好些了，才隨口說了句：“雖身處敵營，但周圍有那么多精兵護著將軍，將軍不該受這么重的傷才是。”

　　行軍打仗，首要之事便是確保將軍安然無恙，既然那么多人已殺出了敵營，將軍那時定然是完好無損的。

　　將軍點了點頭，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壺，亦如眼疾手快，趕緊上前倒了杯水，遞到將軍手中：“將軍請用?！?p>　　喝過水后，將軍的神色才完全緩和了過來，繼續(xù)慢條斯理的說：“我們剛殺出敵營，又被另一隊人馬追擊，我們所有人奮戰(zhàn)了一晚上，早已疲憊不堪，此時遇到強兵，那便是斷了生機。此戰(zhàn)全軍覆沒，我也受了重傷，要不是遇到前來接應的兵士，我必然也會命喪當場?！?p>　　“追擊你們的人馬究竟是何人派來的？將軍你是否已知道了實情？”見將軍對此事這般保密，遠生想著此次被人趁虛追擊的背后，定然不簡單。

　　“是宮里的暗衛(wèi)，當日我們雖疲憊，還是奮力殺了不少追擊我們的人，我讓人查看了他們的尸身，每人脖頸后都有鷹爪的印記?！?p>　　宮里的暗衛(wèi)只聽一人的號令，那便是君王，也就是說想置將軍于死地的是宮里那位。再將亦如他們被暗衛(wèi)偷襲之事連在一起，她倒是覺著這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這些年來將軍兢兢業(yè)業(yè)，無數(shù)次在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九死一生，這身上有何處是完好的？皆是與敵軍奮戰(zhàn)留下的刀傷箭傷。打十場仗，必有八場勝出，可是為積支立下了汗馬功勞，將軍可曾過過一天舒坦的日子，如今竟如此對待將軍，委實不公平！”

　　遠生怒火中燒，想想這些年將軍為了保護積支臣民的安危，殫精竭慮，未過半百便有了白發(fā)，在他心里，將軍實在算得上頂天立地，問心無愧?，F(xiàn)在世道竟已這般黑白不分？遠生心里實在是意難平。

　　“我戎馬半生，戰(zhàn)功顯赫，該是功高蓋主了，才為自己引來了殺身之禍。君王對我們心生戒心，連撥下來的軍餉也少了大半，還被貪官層層剝削，到我們手中的軍餉更所剩無幾了?？粗銈冞@些跟著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將士，我實在心痛，眼下軍中糧草也支撐不了多久了，最多一月?！?p>　　說完此話，將軍微閉了閉眼，似是在沉思，過了許久才再次開口：“遠生，我一直欣賞你臨危不亂，智勇雙全，又懷仁義之心。此次我知自己氣數(shù)已盡，已回天乏術(shù)了，所以想在臨終之前將這十萬大軍托付到你手中，盼你能帶領(lǐng)他們走出一條生路?！睂④姛釡I盈眶，滿懷希望的看著遠生。

　　將軍能將自己十萬親兵交給遠生，自然是相信遠生能帶他們走得更遠，走得更好。

　　聽到此處，亦如實在是震驚萬分，聽將軍這意思，是想讓遠生謀反，想讓這一切盡快結(jié)束在遠生手中。如今世道這般黑白不分，是需要一人來撥亂反正了。

　　“將軍你好好歇著，遠生定然不負你的囑托，盡我畢生才能達成將軍之愿?！边h生扶將軍躺下，字字斟酌，發(fā)自肺腑。

　　將軍欣慰地點了點頭，才安心躺下休息一陣。

　　遠生一直靜默著走出了將軍營帳，去軍醫(yī)處看了兵士們的傷勢，都無大礙，皆已經(jīng)包扎好了。

　　亦如覺著遠生看兵士的目光是很柔和的，就像她父君看她一樣，讓人很是溫暖。

　　許久沒看夕陽了，亦如坐在河邊，靜靜地看太陽一點一點落下，連著最后一絲光芒，慢慢完全消失在天邊。

　　曾經(jīng)最耀眼奪目的太陽，也會完全消失，連一絲光芒都不留。

　　日既如此，人何以堪？這凡人哪，不論曾經(jīng)多么手握重權(quán)，呼風喚雨，到頭來還不是一場夢？

　　或許這就是遠生靜默了許久的緣故吧，他性情淡薄，幼年經(jīng)歷了那么多世態(tài)炎涼，早已看透這些虛名浮利。只求能有一屋暖身，一友相伴即可。

　　只是此時，對他有大恩的將軍將這重擔交到他手中，他只得帶著這些沉重的枷鎖負重前行。

　　“遠生，你娘親為何會給你取名遠生二字？”

　　對于此事，亦如已好奇了許久，之前只是不知青玉是否早已問過這疑慮，便一直沒開口。今日時機剛剛好，即使青玉問過，也無妨，遠生定會以為她是為了開導他，才故意問第二回。

　　遠生回過神來，嘴角揚起一抹微笑，低聲念道：“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娘親說她喜歡這句詩，便為我取了遠生二字?！?p>　　“遠生，你娘親她為你取此名，定然希望你能如春日的野草一般，行得越遠越繁盛。而對于你娘親來說，眼下你就是在繁盛地往很遠的地方長?！睅煹苄那椴患?，師姐勸導一番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呢，以前只知曉遠生她娘在宮中做過宮女，沒想到她竟也喜歡詩詞這等文雅之物。

　　遠生低眸看著水中的魚蝦歡快地游來游去，此時的它們這般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能不開心嗎？

　　“青玉，你說我能像娘親期望的那樣，走得很遠嗎？”遠生此時眼中有些迷茫，他實在是不知道他的選擇是對還是錯，他只是一個很平凡的人，只想平淡的過一生，他不是完美無缺的圣人，不想去管這世道如何不堪。

　　對凡人來說，一生就幾十年光景，世人皆說人生苦短，需得及時行樂才好，想改變這世道的只有圣人，能改變這世道的亦只有圣人。

　　“只要遠生想走得更遠，那便能走得更遠。”說了此話后，亦如忽然恍然大悟。

　　或許圣人也不是一生下來就知曉自己的使命，在他們看清這世道的黑白后，才逐漸成長，慢慢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而后肩負起了他人無法堅持，也無法完成的使命，便成了世人眼中的圣人。

　　那遠生從今往后的道路或許就是如此。

　　“求求你了，我給你磕頭好不好，這是我好不容易討到的饅頭，我孫女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了，求你將饅頭給我?！币粋€蒼老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聞聲，遠生亦如皆向河對岸看去，只見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婆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老婆婆身前站著的，是位同樣衣衫破爛的年輕人。

　　年輕人對老婆婆磕頭視若無睹，轉(zhuǎn)過身用力啃著手中略有些臟的饅頭。

　　啃完大半個饅頭后，隨口念了句：“這世道，自己能活下來就是上天保佑，誰還管得了別人的死活?！?p>　　“你為了自己活，就不顧他人的死活，我看老天定是不會保佑你?！币嗳鐚嵲谑强床贿^一個年輕人欺負老婆婆，便飛身一躍，到了河對岸。

　　年輕人聽到此話時，亦如手中的長劍已架到了他脖子上。

　　此時年輕人實在是驚慌失措，手腳皆抖個不停。

　　不過，不管抖得多厲害，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拽著，自己啃剩下的那小半饅頭。對他來說，那是唯一的生機，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絕對不能丟。

　　“求大人饒命，小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小的家鄉(xiāng)三月前發(fā)大水，房舍沒了，親人也沒了，孤身一人逃難到此，已經(jīng)三天沒吃飯了，走投無路，才搶了老婆婆的饅頭。”年輕人雙腳抖得站立不住，只聽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

　　“遇到天災，官府沒發(fā)救濟糧嗎？”聽說話之聲很近，亦如微微轉(zhuǎn)身，就見遠生站在她身側(cè)。原來不知何時，遠生已到了河的此岸。

　　在積支國中，為了防止天災時，百姓難以果腹。便在地方提前備了救濟糧，等到了天災之時，官府都會下發(fā)救濟糧到每位受災百姓手中，怎還會出現(xiàn)此等搶口糧之事？

　　“官府怎會管我們這些命如螻蟻的貧民，救濟糧怕是早就被那些狗官私吞了，眼看著天災至，知道瞞不了多久，早就帶著妻兒老小私逃了。”老婆婆眼淚花花，說話哽咽，心里實在是萬般悲苦。

　　亦如瞧老婆婆面色蠟黃，該是多日未進食，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這里還有四個饅頭，老婆婆，你拿去和你孫女一起吃吧?！边h生今日心情不佳，沒用晚飯，亦如也跟著沒吃，后來又想著漫漫長夜，不知何時遠生就覺著餓了呢？

　　要是餓了，又沒吃的，那遠生不得挨餓？想到此處，亦如便在身上藏了四個饅頭，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卻幫了老婆婆，這實在是天意啊。

　　老婆婆看到饅頭，雙眼冒光，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才起身拿過亦如手中的饅頭：“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看著老婆婆佝僂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了遠處，亦如回過神來，轉(zhuǎn)眼瞧著眼前的年輕人。

　　“青玉，你放了他吧，他也是被這世道逼成這樣的?！边h生伸手輕輕將架在年輕人脖頸處的長劍推開，語氣很是無奈。

　　亦如以前一直身處仙界，凡間也是偶爾經(jīng)過，那時沒明白凡人之苦。今日見到他們二人，才知曉，在這個世道里，凡人能安然活著已屬不易。

　　她此前只見過積支城的繁華，沒想到事實卻是這般觸目驚心。果真是城內(nèi)歌舞升平，紙醉金迷，城外難民成群，難以果腹。

　　見年輕人身強力壯，遠生略微思慮了會，便對他開口道：“不過，無論何時，你都不該做這等凌弱之事，你還年輕，能用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你若實在是沒有去處，便隨我去從軍，此時雖沒有餉銀可發(fā)，好在一日三頓能吃飽，也不至于被餓死?！?p>　　聽遠生如此說，年輕人熱淚盈眶，臉上的神色即欣喜又感激，一邊磕頭一邊念叨：“大人之恩小的銘記于心，以后定然忠心報答你的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