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
遠生住的院子在東郊一個僻靜之地,亦如隨他回到住所時,已日落西山了。
剛進門就瞧見院中有一片桃枝竹,正值早春,那片桃枝的竹葉很是翠綠,竹干也長得甚好。
環(huán)顧四周,院子不算大,也就四五間屋子,院中沒種什么花草,還好有這片桃枝竹,才顯得有些生氣。
看著那片生機盎然的竹子,亦如心情大好,在不遠處的石凳上坐下,覺著有些累,便趴在石桌上,用手微微撐起下顎,細細欣賞起這片桃枝來。
凡間果然不同于姑射學宮,子莊殿前的那片桃枝受姑射山靈氣的熏陶,長得仙氣逼人,竹香飄得老遠,不像這凡間的桃枝竹,你坐在它跟前,都聞不到它身上的清香。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亦如才拖著略微有些疲憊的身子,走到右側(cè)一間屋中。
是一間臥房,雖沒有人住,但屋內(nèi)收拾得很是干凈,被褥枕頭這些物件很是齊全,亦如心里甚慰,閉著眼躺下,隨手拉過被子蓋上。
方才她留意到遠生的臥房就在隔壁,所以她才在此間休息,離得近,便于照看他。
今日亦如從姑射山一路趕過來,又在積支城中走了許久,所以她十分困倦,剛一躺下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來時,已日上三竿了。還好今日遠生不出門,亦如小步走到院中,抬頭便見遠生在練劍。
為了練劍方便,遠生今日的長發(fā)是全束起來的,遠遠瞧見發(fā)間似是一根細長的竹枝,他練劍放慢時,還能見著竹枝上的幾片葉子,亦如微微一笑,該是隨手折下來的。
一身略微寬松的白衣,隨著他招式的變化,隨意飄散開來,看久了竟讓人有種錯覺,倒覺著是那身白衣在翩翩起舞。
這六師弟很是不錯,即便下凡歷劫,這風姿也如在仙界一般,飄逸出塵啊。
亦如坐在石凳上,背靠著石桌,一邊曬著暖和的太陽,一邊欣賞遠生舞劍。
“好劍!”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院門外傳來。
聽到聲音,遠生收起劍,緩緩走到亦如跟前,放下劍后,伸手拿過石桌上的布錦,擦拭額上的細汗。
“你來做什么?我不是說了今日不出門嗎?”剛說完,手便往下擦了擦臉上冒出的汗,擦完臉,手又往下放了放,開始擦脖頸處的汗。
遠生看不見她,站得略微近了些,亦如又是坐著的,整個上半身正好被他圈在懷里,這般近的距離,亦如能清晰的聞到他身上的一抹淡淡的青草香。
亦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在此種處境下,又不能使用仙力,她這心里著實尷尬得緊啊。
青玉手拿折扇,輕輕搖了幾下,才落座在旁邊的石凳上:“自然是來看人舞劍的,這可比看風雅館的舞姬跳舞有意思多了?!闭f完倒了杯茶,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遠生略微低了低身,一手拿茶杯,一手提起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亦如這下穩(wěn)穩(wěn)靠在了遠生懷里,她頗感無奈的抬頭,正巧他低眸,只一眼,她便望到了他眼底。
他的眸色淡淡的,眼中十分清澈,似是容不得半點污濁一般。
遠生喝了口茶,便放下茶杯,拿起石桌上的劍,轉(zhuǎn)身踏步一躍,開始第二輪練劍了。
亦如松了口氣,起身挪到石桌對面的地方坐下,慢慢平息自己的內(nèi)息。
她得坐遠些,以后離他們都越遠越好,以免再發(fā)生什么進退兩難的事情。
青玉的目光隨著遠生的舞動,不停地移動,看樣子果然是在認真看舞劍。
看了一陣,青玉便從袖中掏出袋東西,很是熟絡(luò)的打開袋子,從里面抓了把瓜子,開始嗑了起來。
有茶喝,也有瓜子磕,還有舞劍可欣賞,看青玉那滿足愜意的模樣,可真是羨煞旁人啊。
一把瓜子方磕完,遠生便停了下來,往回走了幾步,坐在了青玉旁邊。
“這就不練了?”青玉拍了拍手上的瓜子殘渣,漫不經(jīng)心道。
遠生斜眼瞥了眼石桌上堆成小山的瓜子殼,低眸整理了一下衣襟:“不練了,看你又是喝茶,又是嗑瓜子,又是看舞劍,我在想,等會要不要收你點錢……”
青玉嘴角輕揚,朝他笑了笑,一本正經(jīng)道:“就你我這交情,談錢未免見外了些。”
一陣涼風吹過,遠生只覺著全身十分涼爽,他微閉了閉眼,感受著這絲難得的涼意。
“遠生,我真覺著,這些年你變了不少,與我第一次遇到的那個你完全不同了?!鼻嘤窨粗矍斑@個一身白衣,風度翩翩的男子,心里感慨萬分。
那年青玉十三歲,那日他剛從私塾下學回家,便被三個大漢攔在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子里,他家有錢人盡皆知,那三個大漢是城里出了名的惡霸,就想從他身上撈點好處。
青玉又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死活不肯掏錢。三個惡霸急了,就動起手來,青玉勢單力薄,被飛來的一拳,直接打趴在了地上。那會他只覺著頭暈乎乎的,等到頭不暈時,抬頭卻發(fā)現(xiàn)三個惡霸皆被打趴在了地上。
身旁站著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少年,那便是遠生,那年他才十二歲。
“那會兒我就是個臭要飯的,哪有如今這般豐神俊朗?!辈恢獮楹?,遠生竟笑了,還笑得很是愉悅。
他娘去世時,他才八歲,家中沒親人,也沒什么值錢的物件,只得出去討口飯吃,討飯那幾年的日子,受盡別人冷眼,現(xiàn)在想來,那時過得是挺艱難的。
青玉直接略過遠生拐彎抹角,自己夸自己這樁事,有些好奇地問:“你不是說,你娘曾是這皇城內(nèi)的宮女,出宮沒多久便生下了你?看你現(xiàn)在風姿這般出眾,想來你的身世定然不一般,說不定是什么皇帝王爺之子呢?!?p> 見青玉條理清晰,分析得如此有理有據(jù),亦如倒是覺著他這樣驚人的才華,不去寫話本委實有些可惜了。
“我一出生,便天降大火,將我家屋舍燒了個精光,我娘在宮里整整待了十三年才攢下的錢,就這樣付之一炬了,后來家中便很是艱難了,我娘為了我,到處給別人做工,洗衣服,縫衣服,只要能做的,她都去做。后來積勞成疾,在我八歲那年便去世了,自此我便流落街頭了。我若身份真如此不一般,又怎會淪落至此?”
遠生有個習慣,只要提起自己悲慘的身世,必要感念一下青玉當年的大恩,于是微微嘆了口氣,又接著說:“要不是當初遇到你,或許現(xiàn)在我還在街頭討飯呢,哪有現(xiàn)在這般舒適的日子?!?p> 其他仙人下凡歷劫,要么是權(quán)傾天下的一國之君,要么是才華出眾的大詩人,這六師弟下凡歷劫身世卻如此坎坷悲慘,難不成六師弟是得罪了哪位寫運簿的仙官?不然何至于安排個如此曲折離奇的命數(shù)!亦如在心里可真為這六師弟捏了一把汗,不知以后還有什么更加悲催的事等著他。
這般悲慘的身世,按常理來說,只要旁人聽了,定會生出憐憫,更甚者還會落下幾滴淚??刹恢獮楹?,亦如卻聽到了噗嗤一聲,緊接著是有人哈哈大笑的聲音。
院中沒有他人,除了遠生,便是青玉,沒錯,雙手趴在石桌上,笑得直不起身的就是青玉。
青玉這是多沒憐憫之心?自己的好友身世如此悲慘,他也笑得出來?
“對不起啊,我實在是沒忍住,不知為何,每次聽你提起你悲慘的身世,我就特別想笑,總覺著你的身世比街上賣的畫本還要曲折離奇?!鼻嘤袷箘庞昧⑿Ρ锘厝ィM量不讓自己說話時帶著笑意。
“不過你能一路走到現(xiàn)在,與我倒是干系不大,那時要不是你身手不錯,我又怎會讓父親舉薦你去從軍呢?這都是你自己的造化?!鼻嘤袷帜谜凵?,在遠生肩上輕輕敲了兩下,眼神篤定地看著他。
遠生抬眸看著天邊,神色很是飄渺悠遠,似乎在回憶些什么。
“還記得那時年紀小,只得在街邊討飯,沒地方可去,我便棲身在城南一座破廟里,那時破廟旁住著街頭賣藝的雜耍班,我常常見他們練武,見得多了,也就會了。那段時日,我常常白日討飯,晚間回破廟就自己練練。那會我還什么都不懂,只覺著喜歡,便練了?!边h生說這些時,語氣淡淡的,沒有一絲悲傷抱怨。見他神色平常,倒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般。
聽完遠生的話,青玉雙眸十分明亮的瞧著遠生,心中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果然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遠生,我看你的前途定是無可限量啊?!?p> 感慨一番之后,青玉想起還有一事不明,便再次開口問道:“遠生我有一疑惑,很早之前就想問問你了,你年幼時不是家貧嗎?那我初次遇見你時,你怎會識字?”
難道真是天賦異稟,無師自通?青玉以前一直是這般認為的,因在他眼里,遠生實在是有些不凡。
微風吹起遠生素白的衣角,垂在石桌下的袖口也隨風飄了起來,他抬眸看著青玉:“白日里在城中討飯,我時常蹲在私塾外聽夫子授課,然后便用折來的樹枝學著夫子的筆法,在地上寫字,耳濡目染,也就識字了。”
青玉嘴張得很大,如若有人走近細瞧,定會發(fā)現(xiàn)他的嘴絕對能塞下一只雞蛋。
不只是青玉,亦如心里也是十分震驚,這六師弟可真是身世十分可憐,意志萬分堅定啊,此等意志著實難得,回姑射學宮了,定要給她師父說說,讓學宮里那些,整日說自己修習悟性太低的師弟師妹好好瞧瞧,多多效仿。當然,亦如也該好好效仿六師弟這百折不屈的意志。
“知遠生你這般刻苦,我忽然覺著自己以前怎如此混賬,有書念,有箭學,卻不知好好珍惜,不僅拔光了私塾夫子的胡子,還拿教我箭術(shù)的夫子當箭靶,時常射得他屁股開花?,F(xiàn)在想來,實在是萬分不應(yīng)該?!鼻嘤竦晚毤毘了剂岁?,非常之懺悔。
兩人沒再言語,皆沉默著,直至將壺中的茶水飲完。
“這院子,你住得可還習慣?”青玉站起身,略微環(huán)顧了四周,大致瞧了瞧院里。
這院子是將軍送給遠生的,說是答謝他的相救之恩。將軍知曉遠生在積支城中孤身一人,沒有住所,便讓人給他備了這院子,讓他有個自己的家。
遠生心里十分感念將軍對他的這份恩情,他抬起頭,朝遠處笑了笑:“這院子,我住得甚好。”
“那便好,本來覺著你獨自一人住在此處未免寂寥了些,還想著讓你搬去我府上住呢,現(xiàn)在看來倒是不必了,這地方幽靜清雅,確實很不錯。哪日小爺厭煩了城中的喧鬧,定要來這里叨擾叨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