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殿的風波震懾了整個康州城唯獨沒有波及蘭因住的這一個偏殿。

　　蘭因在這平淡無奇的氛圍下住了半個月，她的危機感都要被打磨光滑。怎料，突然起了風波。

　　那日蘭因剛從夢中醒來，聽見宮殿上下一片混亂嘈雜。她把杏兒叫了進房，問她怎么回事。

　　杏兒小臉急得微紅，說道：“大王下令，遣散各宮妃子美人。”

　　“什么？”蘭因也驚住了，“發(fā)生什么事了?！?p>　　杏兒也剛從其他宮女那聽來只言片語，解釋道：“杏兒聽說，昨日護國公在太和殿造反，一千軍士逼宮……大王連夜肅清叛亂之士，護國公被罰流放南嶺。今日一早就傳來了大王要遣散后宮的命令?！?p>　　護國公？叛亂？

　　蘭因依稀聽說過吳國的護國公，也就是去任吳王的小舅子，先王后親弟。護國公名李國忠，為人精明勤勉、很有野心。這人在朝中是中流砥柱，趙子疏不理的政事基本都由他去處理。雖是護國公，不少人認為他手中遠比吳王更大。興漕運農(nóng)業(yè)、囤量防災，在他的“協(xié)助”下，吳國百姓才不至于餓死、窮死在趙子疏這個昏君的統(tǒng)治之下。

　　一時間，蘭因竟覺得這護國公反吳王合理。反而，那個昏庸無能的趙子疏有能力平復護國公謀反一事，更讓蘭因覺得無理。

　　“前朝顛覆，關后宮什么事？”蘭因不解道。

　　“奴婢不知?！毙觾簾o辜地搖搖頭，“各宮妃子美人突然被大王趕出宮，哭鬧的、上吊的、罵街的，后宮現(xiàn)在亂成一鍋粥了?！?p>　　蘭因張望自己現(xiàn)在住的的宮殿，房內(nèi)一片安寧。

　　“那我就不給大王添麻煩，現(xiàn)在就走?！碧m因說道，一邊暗喜終于能出宮再見到范英。

　　聞言，杏兒臉上卻掛起了一個燦爛的笑容，說道：“美人可以留下，后宮各苑，唯有這里沒有送來遣散之令。奴婢想，一定是美人才貌過人，最得大王歡心，大王才不忍心遣走美人。這樣一看，美人日后一定能飛上枝頭，當上大王寵妃。奴婢真是幸運，遇見了一個這么好的主子！”

　　蘭因見到杏兒滿臉憧憬，頓了頓。半點沒有被她的情緒感染，反而心里一沉。

　　“只留我一個？”蘭因向杏兒確認道。

　　“是??！”杏兒欣喜道。

　　為何后宮散盡，獨留她一人？難不成趙子疏發(fā)現(xiàn)了刺殺他的計劃？蘭因滿腹疑思。

　　錯過了這個機會，她又得等多久才能和范英聯(lián)系上。

　　蘭因呆坐在床前，木木地望著滿臉興奮的杏兒。她還在七嘴八舌地說著什么，話語繞在蘭因耳邊，她沒心情聽進去。

　　另一邊，廣明殿內(nèi)。

　　“護國公已啟程?！辟荜柪渲樀?。

　　李國忠叛國之罪不可免。他代趙子疏主管朝政多年，雖然野心勃勃一直想要篡位，但面對平民百姓李國忠的形象頗為正面，在民眾的眼中他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紤]到他多年功勞，加上李國忠是先王后胞兄，趙子疏最終沒有把他處以極刑，選擇把李國忠流放到嶺南邊陲之地，此生不能從政。

　　趙子疏一夜未眠，臉上卻無半分疲憊。

　　“嗯?！彼麘艘宦暋Ｚw子疏登基八年，認真處理全國政事還是頭一回，看著滿桌上奏的信函多少有點頭疼。

　　佘陽面無表情地守在趙子疏身邊。

　　“想要什么賞賜，說吧。”趙子疏開口道。

　　“能幫助大王重掌大權是佘陽榮幸，不求賞賜。”佘陽漠然道。

　　趙子疏抬起頭，看著佘陽這幅冷淡的模樣，心里實在不爽。真不知道他如此拘謹是圖什么。八年了，作為趙子疏身邊唯一的親信，只要身邊沒有其他人，佘陽就會變成這一副跟他不熟的模樣。

　　若談論起在這場權斗中的犧牲，怕是沒有能比得過佘陽。佘陽出身官宦世家，雖然家道中落，可從小也被當成君子培養(yǎng)。趙子疏初登基之時，遇見了當時在宮中擔任黃門郎的佘陽。他本不好男色，卻為了能有機會和趙子疏密謀當了他的男寵。

　　這八年，多荒唐的事情趙子疏和他都做了個遍。李國忠那個老狐貍從來沒有放下對趙子疏的戒備，隔三差五就派個眼線來看趙子疏在寢殿內(nèi)是否真的“荒唐”。好幾次，佘陽作為男寵前半夜和趙子疏承歡，后半夜迷暈床上美人籌謀肅清李國忠根基一事。

　　似乎佘陽有兩幅面孔，床上一副，一下床就是眼前這個漠然的冰塊臉。

　　“你不說，那寡人賞什么你就要什么吧?！壁w子疏也不勉強他，他心中早就對佘陽的封賞有了個大概。

　　“聽說大王遣散了后宮?！辟荜柾蝗粏柕?。

　　“是啊?！壁w子疏說。

　　“為何。”佘陽繼續(xù)追問。

　　趙子疏倒是奇怪，一向寡言的他怎么突然又興趣關心這個事情。

　　“過去的事情讓他過去?！壁w子疏說道，“以后你便是寡人朝中重臣，若是把那些女人留下，日后你跟她們打了照面可如何是好？”

　　這話中暗指，就是那些女人都見過佘陽的另一幅面孔。

　　佘陽目光一沉，便不再問。

　　“當君主有什么好的。”趙子疏看著眼前滿桌的政事發(fā)愁，“要真讓寡人去選，還不如當個平民百姓?！?p>　　佘陽微微彎腰，道：“大王何必妄自菲薄?！?p>　　趙子疏不置可否地看著他這副客氣的樣子。

　　他說的是真心話，如果那個選擇的機會在他手里，他不會選擇當上吳國的王。

　　趙子疏的父親，也就是老吳王，有四個兒子。四個兒子之中，趙子疏最小，因為是宮女所出，也最不受寵。他從小便不同其他三位王兄一同受教、成長，隨著母親在宮中偏僻的宮殿內(nèi)隨意長大。

　　年幼的趙子疏和權位沒有什么關系。成年以后，慢慢傳來了三位王兄爭權之事。悲慘的是，趙子疏甚至沒見過自己這三位王兄的模樣，他們就先后在權利斗爭中付出了性命。

　　三位兒子死去，老吳王心中郁悶難以抒懷，久病難醫(yī)。屆時，李國忠以外戚身份開始掌握朝中重權，甚至有篡位之心。當時的王后，也就是李國忠的親妹看穿兄長大逆不道的心思。以命相逼，斷絕兄長策反的念頭。

　　老吳王駕崩前不久，三位王子也都離世。為維系王室正統(tǒng)，先王后只得找到了那個在偏殿中無憂無慮成長的趙子疏，讓他繼承吳王之位。

　　然而，李國忠自是不愿把手中大權交出，謀反之意依然蠢蠢欲動。即便趙子疏即位，當時的他從來接觸過權斗，在李國忠面前不過是一個隨時能拔走的小草。先王后手中沒有兵權，唯有一邊軟言勸解李國忠，趙子疏只是個不受寵的庶子，即便當上君主也不能左右他在朝中地位。

　　當年的李國忠還對自己的名聲有點顧忌，不想背負謀朝篡位這種遺臭萬年的罪名。明里，先王后讓李國忠給趙子疏送幾個美人，讓他成為一個只會貪圖美色的昏君，成為李國忠玩弄朝政的傀儡。暗里，先王后抓著趙子疏把柄，威脅他只得表面奉承李國忠，實則秘密蓄養(yǎng)實力待到有朝一日真正掌握大權。

　　趙子疏的母親是個見識短淺的宮女，從小只能把趙子疏當普通人家的孩子養(yǎng)。他從小就不覺得自己是個王子，也從沒把當一國之君當作夢想。一切不過是形勢所逼，把他推上了這個位置。

　　“那些個老東西怎么樣了。”趙子疏問道。

　　他問的就是那群前幾天被他“恐嚇”的大臣。

　　“都意識到護國公大勢已去，與其斷了聯(lián)系?！辟荜柕?。

　　朝中勢力算初步控制住了，那康州城內(nèi)的勢力也該管管了。

　　“三日之后，召舉國各業(yè)才俊入宮，宴請群臣?！壁w子疏說道。

　　佘陽應下，退出了廣明殿。

　　......

　　吳國位于淮河南陲，這里的人都生得水靈。與北方豪氣的男子比起來，吳國男子尤為俊秀，氣質儒雅。舞刀弄槍或是體力活吳國的男子難以掌握，但他們也不靠蠻力開飯。尤其是這康州城內(nèi)，社會的上流大多都是靠腦力起家的商賈、文官。

　　偌大的康州城繁華富饒，幾乎沒有窮人。城中風云人物，要數(shù)這城中富中之富的四大家族。

　　絲綢起家的錢氏、糧鋪起家的孫氏、藥房起家的白氏和鏢局起家的范氏。論財力，范氏一門頂多在這四大家族之中排行第三。但論前景，范氏家族的范英一定是康州城百姓心中之最。

　　前面三個家族都是家族企業(yè)，經(jīng)營的絲綢、糧鋪和藥房是壟斷之勢，祖輩留下來的產(chǎn)業(yè)在康州城扎根了百年之久才成了如此大的生意，而那個范英則全然不同。

　　范英的父親范季確實給范英留下了一個鏢局，但是那個鏢局在范季在生的時候只是個名不經(jīng)傳的小企業(yè)。范季早逝，范英靠著自己獨到的眼光將小小鏢局做大。而后，看中鏢局生意的獨特性，利用運輸優(yōu)勢與三大家族合作和各商戶，把康州城的生意打出全國范圍，乃至邊境、齊國。

　　范英為人低調，除了重要的商業(yè)伙伴，基本很少在他人面前露臉。聽說范英年不過三十，年輕才俊又戴著神秘面紗，又聽說范英一直沒有娶妻，不少城中的姑娘光是想象，就已經(jīng)為范英傾倒。

　　康州城，范府祠堂。

　　范英上了三炷香。靈位之上除了范氏宗親，靠得最前的有兩個靈位。

　　“仁父范公季之靈位”

　　“慈母張氏楚楚之靈位”

　　悼念雙親，這是每天范英固定的習慣。

　　“孩兒不孝，至今沒能為你們報仇?！狈队χ莆唬匝宰哉Z道。祠堂內(nèi)常年彌漫著線香的渾濁香味，外面正好的陽光找不到這里，許是光線不夠，范英的臉上沒有半分光彩可言。

　　真實的范英也許并不是康州城姑娘們心中那樣意氣風發(fā)。

　　“公子。”范興小心翼翼地打斷了范英緬懷的思緒，他是范府的小廝，也是照料范英日常生活之人。

　　“說。”范英低聲道。

　　“常州來的名醫(yī)到了?！狈杜d回報道。

　　“讓他給二小姐醫(yī)治就是，多少錢我都出得起?！狈队⒄f道。

　　“是?！狈杜d應下，卻沒有離去。

　　“有事就說。”范英并不喜歡扭捏的人。

　　“王宮來報，請公子明日進宮赴宴?！狈杜d言簡意賅，范英從不喜歡別人浪費他的時間。

　　范英的身形似乎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異樣，但很快恢復了正常。他當然也聽說了趙子疏肅清李國忠黨羽之事，相必那個君王的下一步就是鞏固自己康州城內(nèi)的勢力吧。

　　一想到那個男人竟然有掌握大權的一天，漫天的恨意洶涌，范英溫潤的面容也變得猙獰。

　　“我想去看看月然。”范英說道，神色黯然。

　　“小的這就去安排。”范興說道，轉身離開了祠堂。

　　范英和范月然是兄妹，從小感情很好。在范府侍奉多年的老人都知道范英極其寵愛他的這位妹妹，也同時對這對兄妹的遭遇感到痛心。

　　范英走到范府的東苑，這個地方是專門給范月然生活的。東苑之內(nèi)，不能有任何男性出入，包括范英自己也不能進去。

　　“少爺，小姐正在用膳?！闭疹櫡对氯坏氖虑椋队⒒径冀唤o了從小看著他們兄妹二人長大的楊姑姑。楊姑姑看見范英走來，說道。

　　“有勞楊姑姑了?！狈队\笑著向楊姑姑說道。

　　“這是老奴唯一能做的了?！睏罟霉每匆姺队⒛樕系奈⑿Γ炊闹幸煌?。在她心里，好好一對兄妹卻偏偏不能相見。

　　“范興說那位常州的名醫(yī)到了，煩請楊姑姑安排月然就醫(yī)?！狈队⒄f道。

　　“好?！睏罟霉脩?。這所謂的安排，就是讓她給小姐下迷藥。自從那件事情之后，范月然見到任何男人都會情緒失控，這也導致每次看診楊姑姑要事先把她迷暈。

　　范英遠遠地看著范月然，她沉默著用著午膳。楊姑姑給她打扮的水靈，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樣，眉眼間滿是楚楚動人的嬌弱。范英眼中，范月然比得上傾國傾城之詞，可惜臉上少了幾分生動。

　　楊姑姑看著范英這幅望著出神的樣子，心中長嘆。

　　“少爺，老奴相信這次的神醫(yī)一定能治好小姐的。”楊姑姑悵然道。

　　“一定會的?！狈队⑤p聲道，他一定能再聽到月然叫他一聲哥哥。

　　離開東苑，范英輕車熟路地走進范府的一處客房，這里曾經(jīng)住過他心愛的女子。半年前，他與經(jīng)營絲綢的錢老板在康州城錦繡坊中談生意。恰好路過錦繡坊背面的一條小河，在那里他遇見了驚艷他一生的女子。

　　說不上她有什么特別，卻又覺得她比世上任何一個女子都要特別。她素雅的臉頰，額前滑落的幾縷青絲，似是裝下眼前波光粼粼的流水般靈動的眸子，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讓范英心動。

　　費了些工夫，他買下了錦繡坊。他知道她不愿意作為他的附屬品，因此默默看著她繼續(xù)努力，達成她希望的高度。

　　兩人情投意合、相敬如賓，蘭因曾經(jīng)在范府住過兩日，留下了這個能讓范英睹物思人的房間。

　　“范英哥哥，讓我去吧！”那日蘭因目光決絕地對著他說，她知道錦繡坊得到了選一名美人入宮的機會。

　　錦繡坊中多是想嫁入名門貴族享清福的女人，沒幾個愿意替范英冒險刺殺趙子疏。就算有，范英也不敢輕易信任。

　　那身以瑪瑙扣針點綴的縉紗已經(jīng)準備好了，宮內(nèi)逃跑的路線也打點好了，看似只需要讓蘭因進宮靠近趙子疏便能得手。可是，范英看著眼前的蘭因，還是猶豫。

　　“東西都準備好了，我可以做到的！”蘭因見他猶豫，又勸道。自從她知道范英與趙子疏之間的血海深仇，她便沒一刻不心疼她的愛人。

　　“我知道?！碧m因說，“一日不報仇，你的心就不會安定。這仇恨你背了太久，如果能讓你好好的生活下去，也為了月然，我愿意進宮拿了趙子疏的命。”

　　蘭因在范府住的幾日，大半時間都去陪伴范英那個叫人心疼的妹妹。她勸了他好久，他才松口。

　　“因兒……”范英坐在床前，摸著蘭因曾用過的軟枕，黯然神傷。他知道蘭因原本的計劃失敗了，可眼下他失去了幫她的門路。若李國忠不策反，按照范英原本買通的人，想要偷偷接回蘭因也不是沒有可能。李國忠出事以后，王宮之內(nèi)人人自危，范英之前搭的路數(shù)突然斷了。況且趙子疏不知為何遣散了后宮，若是蘭因這個時候不在他一定會察覺。

　　范英的拳頭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握緊，在指甲扎進肉里，他才因為疼痛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