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事,必須萬分小心,一定要走小路。
當時,已經凌晨一點,有點月光。我沿著一條小路爬到半山腰,看見四間瓦房在我眼前沉睡。海爺的鼾聲,就像饑餓野豬的吼叫,十分清晰嚇人。
我深呼吸,低頭看一眼手中菜刀,準備動手??墒牵业氖钟行╊澏?。
說實話,我心中實在沒底,只能閉上雙眼再次回顧我這次絕密行動的步驟:
第一步,用菜刀撬開門栓;
第二步,進入后廚取走豬頭;
第三步,安全撤退,把豬頭扔進樹叢。
這個步驟,我連續(xù)回顧好幾遍,終于鼓足勇氣。我貓腰進入院中,一步一步逼近海爺廚房。
廚房一道破舊木門,離我越來越近:
兩米;
一米;
……
突然,橫空一聲狗叫傳來。緊接著,一條巨大黑影,從屋檐下的黑暗中竄出,猛地撲向我。
太突然,太迅速,我猝不及防。于是乎,我嚇得“啊”一聲慘叫,轉身就跑。
可惜,那條狗死死咬住我的皮帶不松口。我知道,狗子原本打算咬我屁股。只是當它撲過來的時候,我屁股一扭,它的狗嘴剛好掛在我的皮帶之上。
那倒無妨,我的皮帶是在地攤買的“10元1條的真牛皮”,質量不怎么真,不會磕壞狗子門牙。
話說當時,我心里害怕得很,屁股后面拖著那條狗,使勁朝山下狂跑。
可是,我跑了好幾十米,狗子依然咬住皮帶不松口。我心想,我不能把海爺的狗拖回家。一旦拖回家,狗子知道我的地址,我這個小賊不就暴露了嗎!
想到這里,我反手揮刀,用刀背砸狗。
狗子嘰咕一聲,猛地松開狗嘴。
我轉身,舉著菜刀指向它:“別動,再動我讓你成太監(jiān)!”
狗子吃了一驚,大約它也曉得,武功高也怕菜刀。于是,它盯著我,我盯著它,彼此都噗嗤噗嗤喘粗氣。
我這時才想到,在來偷豬頭之前,雖然做了周密計劃,偏偏沒有考慮海爺的這條狗。
這條狗,不是一條普通狗。
它的開胃點心是生肉和野蜂窩,因此勇猛兇殘,是狗中殺手,人間煞星。它年輕時隨海爺追捕獵物,戰(zhàn)果累累。
可是,它畢竟老了。跟我對峙好一陣,它腰酸腿疼,轉身走了。
我很高興,沖它背影揮手:“您慢走啊,恕不遠送!”
回到家,我很快睡著。第二天,直到中午才起床。我爹在屋檐下抽煙,我媽在一旁縫衣服。
兩人又在議論張叔要漲彩禮的事。只聽我媽說:“他實在要漲彩禮,我們又能怎么樣呢?只能找人湊一些了!”
我爹滿臉焦慮:“我怎么生了這么一個沒出息的兒子呢?別人家的兒子出門打工,不僅帶一個媳婦回來,連娃都帶回來了?!?p> 我媽一聲冷笑:“你也不照照鏡子,你兒子像誰!他長成你那個德性,你讓他上哪里找到媳婦,還生一個娃?”
我爹聽了火大,正要回擊,院子里來了一個人。
她挺著大肚子,左手撐腰,來得慢悠悠。
她不是別人,正是我準岳母張嬸,也就是那個53歲懷二胎的傳奇女性。
我爹媽滿臉堆笑,站了起來。我媽親切呼喚:“哎喲,張嬸,你怎么來了?”
張嬸沒說話。她面無表情,到屋檐下的一張椅子坐下。
我恭敬奉茶。她接過茶,看了我一眼:“你娃真不懂事。杏花爹脾氣大,喜歡喝兩口,喝醉了就鬧事,有時候還跟我動手。我都怕他,你是晚輩,怎么能跟他爭吵?現(xiàn)在好了,他非要讓我來退親,你看著辦吧!”
她的語氣理性客觀,充分體現(xiàn)一個懷娃女士應有的心平氣和與風度,難怪她53歲高齡還能創(chuàng)造人間奇跡。
我說:“張嬸,我跟杏花是幼兒園同學。我們知根知底,郎才女貌天生一對,您幫忙勸一勸張叔,千萬不要退親!”
我媽瞪我一眼:“閃一邊去,盡說些廢話?!?p> 我閃一邊去,看我媽如何收拾張嬸。
只見我媽立即進屋,不多時出來,手里多了一個綠色玉鐲。她把玉鐲套進張嬸右手:“這個玉鐲,是我曾祖母傳下來的。我??措娨暲锿鮿偟哪莻€節(jié)目,我估計這個玉鐲少說值幾萬塊,你姑且戴著玩?!?p> 張嬸舉起右手,仔細賞析玉鐲,簡直愛不釋手:“嘻嘻,既然是你老祖?zhèn)飨聛淼?,我怎么好收下呢??p> 我馬上顯擺自己的馬屁功:“我爹媽對杏花喜歡得很,這個玉鐲原本打算送給杏花,如今送給您,那也是一樣的!”
瞧我這個邏輯,簡直胡說八道。還好,農村人對邏輯不講究。
果然,張嬸嘻嘻笑:“那我暫且戴著,以后傳給杏花吧?!苯又?,她咳了咳:“我回去勸勸老頭子,你們也跟我一起去,表表誠意!”
哪有空手表誠意的?我爹只好牽著我家唯一巨型動物老黃牛。于是乎,我們一行四人,外加一條黃牛,浩浩蕩蕩開往張叔家。
按照老規(guī)矩,張叔正蹲在屋檐下低頭抽煙。這一次,他的臉不紅,但是很黑。他面前地上的那攤雞血,也已經被水沖洗干凈。
我舉起右手,跟準岳父打招呼:“張叔,我們來啦——”
張叔沒抬頭,假裝沒聽見,也沒看見。
我從我爹手中接過韁繩,把老黃牛拖到張叔面前,說:“張叔,這條老黃牛,下地干活特別帶勁,我早就想孝敬您,又怕您不好意思收,所以一直沒有送來……”
我承認,我去大城市轉了一圈,已經學壞,張嘴就能飆出一套虛情假意的屁話。可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張叔突然冷哼一聲,終結了我的彩虹屁。
張嬸挺著大肚子,拍拍老黃牛的大肚子,說:“人家把牛都送來了,你還退啥親?難道一頭牛還比不上一個豬頭嗎?”
張叔聽了屁股冒火,差點像已經點火的火箭一沖上天。他把煙砸到地上,說:“你個敗家娘們,你要我說多少遍?豬頭是小事,讓人看不起是大事。彩禮比人低,處處低人一等,你懂嗎?”
張嬸不敢頂嘴。在這方面,她比我媽差遠了。
張嬸瞬間軟蛋,我媽勇敢出場。
我媽說:“老張啊,彩禮就漲到12萬,讓你得到那個豬頭。不過,你可不能再漲了。再漲的話,我們一家老小就活不下去了!”
張叔頓時站起來,臉上有了笑意:“還是你明事理。其實我漲彩禮爭豬頭,就為了爭一口氣。既然你這么說,我當然不再退親。來,快坐!”
他說完,親自奉茶招待貴賓,還取出春節(jié)剩下的長霉瓜子給我爹媽吃。
我把老黃牛拴在院中棗樹上,陪他們喝茶。我們在輕松愉悅的氛圍中喝了茶,有說有笑,之后辭別回府,一切不愉快和憂慮都在我們身后慢慢消散。
暴雨過后是天晴。可是,天晴之后又可能是暴雨。
沒過幾天,宮嬸突然造訪我家,帶來一個噩耗:老李家為了得到那個豬頭,把彩禮漲到13萬!
頓時,我爹拍打腦門:“我為什么生了一個賠本的兒子呢?我為什么不生一個姑娘呢?”
我媽早看他不順眼,兇他:“你除了抱怨,還會干啥?這個時候,抱怨有啥用?”
我爹氣急,把茶杯砸向我媽。
我媽人老心不老,輕松躲過,反手一茶杯砸向我爹。接著,老兩口扭打在一起。
這么多年,老兩口平均兩天干一仗,但由于我媽比我爹高20多厘米,兩人始終打成平手。因此,我從不勸解。我甚至從兩人的反常舉止推斷出一種人類行為學理論:打架,可能是夫妻表達愛的一種方式。
于是,我看著他倆扭打,透過我學者型的眼鏡片。
可是,兩人愛得過于狂野,宮嬸看不下去,把兩人拉開。
此時此刻,我爹媽反倒平靜許多。他們彼此凝望對方老臉,充滿深情厚誼。我媽說:“看起來,李老頭和張老頭干上了,張老頭必定還要漲彩禮,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p> 我爹望著我媽,說:“是啊,必須想個周全辦法呢!”他的語氣充滿無限愛意,讓我實在無法適應。
宮嬸向來點子多,猛地一拍大腿:“哎呀,這還不簡單!讓你娃去縣城找杏花,然后兩人去南方打工。過一年,帶一個娃娃回來。這樣的話,彩禮一分錢不花……”
頓時,教科書教會我的道德觀,被宮嬸這個天才般的想法震得稀巴爛。我心中發(fā)慌,滿臉通紅:“這……這合適嗎?這不是私奔嗎?”
想一想,我好激動呀!
這時,我看見我爹媽互看一眼。他們的眼神也充滿激動,還充滿一絲絲志在必得的渴望。
我還看見,他們的老軀在微微顫抖。
只聽我爹說:“他媽的,這個辦法硬是可以!”
我媽也頻頻點頭:“可以,可以!宮嬸這條妙計叫啥來著?”她扭頭看向我。
我沒好氣地說:“釜底抽薪,一不做二不休,生米煮成熟飯!”
我媽猛拍雙手:“對,壺底抽芯,二兩生米煮熟飯!就這么辦,你明天出發(fā)去縣城,拐走杏花!”
我把心一橫,點頭答應,帶著一絲期盼與興奮。
當然,宮嬸貢獻如此絕妙的鬼主意,被我爹媽留下吃了大餐:青椒炒臘肉和蒸兔肉。
當晚,我徹夜難眠。第二天清晨,我背著雙肩包,去縣城生米煮成熟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