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斯睜開眼睛，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

　　在他的面前，宮殿的每一扇拱門中都燃燒著熊熊烈焰，在熾烈的火焰間，他依稀看見四道身影。

　　父親的臉上沒有留下歲月的痕跡，他看上去年輕又英俊，黑眼珠里流淌著睿智而穩(wěn)重的光采。

　　母親的表情永遠是那樣溫柔，妹妹則害怕地看著自己，尼尼微……為什么看不清尼尼微的面容……

　　夜空中掠過一道巨大的陰影，李維斯下意識抬起頭來，看見一條全身覆蓋赤紅鱗片的火龍在天幕間盤旋，它張開滿是獠牙的嘴巴，火焰如洪水般傾斜在宮殿之上——

　　“毀滅——”

　　天空中回蕩著低沉沙啞的耳語聲，隨著這道聲音傳來，火焰仿佛變得更加狂暴，李維斯再也無法看見宮殿中的人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來，俯瞰著整座翡翠絲。那些如繁星般點綴于森林中的古老建筑統(tǒng)統(tǒng)淹沒在火光之中，數(shù)不清的燃燒隕石從夜幕中墜落，在密林間爆炸、灼燒，令這座城市化為一片火海。

　　交錯于林間的街道上，無論是古樹或是房屋都被烈焰點燃，哀嚎與慟哭聲此起彼伏，寧靜的夜晚籠罩在絕望的灰燼之中，令翡翠絲如墜地獄。

　　遠處，一棵直聳云霄的龐大古樹發(fā)出沉悶的“吱呀”聲，它的軀干布滿燒焦的傷痕，樹冠猶如一支巨型火炬，赤色的火光點亮了整面夜空。

　　這棵永恒之樹沐浴在旺盛的火焰之中，火焰猶如一面與天齊高的帷幕，帷幕后透出一個恐怖的陰影輪廓：它的鋒利犄角指向天空，它的雙翼像一副巨大的骨架，它的手爪如同五柄扭曲的利刃，它的重刀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

　　是他——

　　李維斯攥緊拳頭，周圍的毀滅景象像潮水般褪去，露出無盡的純白背景。

　　在這片無限純白的空間內(nèi)，一位女性站在李維斯的對面，靜靜凝望著他。

　　她的五官端正，面部線條就像是刀刻一般冰冷而堅硬，令人無法分辨她的種族與年齡，透出一股混雜著神性與魔性的美感。

　　她的額頭右側(cè)生著一根纖細而扭曲的螺紋犄角，額頭左側(cè)卻一片光潔，顯得十分不協(xié)調(diào)；她的右眼眼珠是惡魔特性的紅瞳，左眼瞳孔中則閃爍著深藍之光，蘊藏著一片迷你的虛無星海。

　　她的蒼白色長發(fā)披落在身后，修長的脖頸上看不見一根血管，在漂亮的鎖骨之下，一對潔白如羊脂的乳房暴露在空氣中，腰下纏繞著一條半透的輕薄黑紗，黑紗環(huán)繞過髖骨兩側(cè)，搭在她的雙手小臂上。

　　“你是誰？”

　　李維斯皺眉問。

　　他發(fā)覺自己身上一絲不掛，但面前女人身上的黑紗也壓根遮擋不了他的視線，既然對方坦誠相待，他也沒必要在意這些細節(jié)。

　　“很高興見到你，李維斯。”女人回答說，“我沒有名字，你可以按照自己的習(xí)慣，繼續(xù)稱我為夾縫之冠?！?p>　　她的嘴角露出一絲微不可見的笑容，結(jié)合她淡漠的眼神，看上去和面無表情沒什么區(qū)別。

　　聽見她的回答，李維斯瞇起眼睛，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如果你是夾縫之冠，那我現(xiàn)在正處于什么地方？”

　　他抬起頭來，旋轉(zhuǎn)了一圈，四周空空蕩蕩，只有白色光暈占據(jù)了全部的視野。

　　“我在你的體內(nèi)嗎？”他問。

　　“從進入姬陵開始，你一直都在我的體內(nèi)?！迸似届o地說，“我既是夾縫之冠，也是姬陵本身?！?p>　　雖然沒有作聲，但李維斯心中已經(jīng)趨于相信她的說辭。然而，他仍有很多疑問，只是沒想好怎樣開口。

　　“剛剛你令我看見的景象是什么？”李維斯決定先提出自己最關(guān)心的問題。

　　“你比我更清楚那是什么?！迸苏f，“那是你心中的一抹陰影，其間蘊藏的恐懼與悔恨之意過于濃郁，以至于連你自己都遺忘了一些部分?！?p>　　她頓了頓，看著李維斯的眼睛說：“不過，這些記憶完整地保存于你的內(nèi)心深處，從未消失過……我只是令你觀看了一遍，以制造現(xiàn)實的方式?！?p>　　李維斯沒有說話，他沉思片刻，不僅僅是在消化面前女人的話，也在回憶之前從夾縫之冠中讀取的信息。

　　此時，他可以確定［輝煌公爵］古斯塔夫?布雷茲曾出現(xiàn)于九年前的翡翠絲之災(zāi)中，古斯塔夫就是那位有著焦黑骨架和巨大犄角的惡魔！

　　令他意外的是，銀色姬希爾心中最深的陰影竟也是古斯塔夫?布雷茲，這條信息價值非凡。

　　如此一來，至少可以確定李維斯此前的猜測沒有錯：古斯塔夫大公就是他的仇人之一，他甚至可以斷言輝煌公爵就是毀滅之火的成員。

　　在李維斯思索的時候，女人似乎一點也不著急，只是靜靜看著他。

　　李維斯收斂思緒，重新看向?qū)γ娴呐耍骸澳銥槭裁匆o我看這些？”

　　“創(chuàng)造現(xiàn)實是我的天性?！迸嘶卮鹫f，“我看見了曾屬于你的現(xiàn)實，然后將它創(chuàng)造出來，厭倦之后再毀掉，這一切都不需要理由?！?p>　　李維斯挑了挑眉毛，說：“夾縫之冠嗎……這確實是你的天性?！?p>　　“我的天性還包含著扭曲與矛盾?！?p>　　“這樣的特性很適合維持姬陵的鏡面形態(tài)?！崩罹S斯中肯地評價說，“不過，說實話我很意外圣物竟然擁有人格?！?p>　　女人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說：“也許我不是人格，也許是某種古怪的人格，但據(jù)我所知，龍心也有著自己的想法?！?p>　　“大概這就是上位圣物的神奇之處吧?！崩罹S斯感慨說。

　　他頓了頓，問：“你會與每一個使用你的人對話嗎？”

　　“不會，你能進入我的身體，是因為你持有姬陵的中樞印記……我對你說過，我就是姬陵本身。”女人淡淡說，“王冠是我的物質(zhì)形態(tài)之一，姬陵是虛空與現(xiàn)實中的一道夾縫，是我的物質(zhì)形態(tài)的另一種表現(xiàn)?！?p>　　李維斯伸出右手，凝視著掌心的深藍色符號。一直以來，他依靠著這個印記才能調(diào)用姬陵的力量，從而施放魔法。

　　他忍不住莞爾一笑，這股力量歸根結(jié)底還是來自夾縫之冠，沒想到自己竟也是夾縫之冠的使用者之一。

　　“為什么要讓我進入這里？”李維斯摸了摸下巴，面色古怪地問，“我沒猜錯的話，你的意識中應(yīng)該沒有與他人溝通的概念?！?p>　　“我確實沒有，但是你主動進來了。”女人回答說。

　　“怎么可能？”李維斯失笑說，“我可是被你的暴脾氣折磨得死去活來，直接昏過去了。”

　　“你的靈魂嚴重受損，中樞印記與你的精神相連接，它擅自調(diào)用我的力量治療你，所以你的靈魂就進入了我的意識中。”女人平靜地說，“在這里你會得到治愈，但消耗的是我的精神，所以我很快就會陷入沉睡?！?p>　　想不到事情變得這么復(fù)雜……

　　“如果你就是姬陵本身，那么沉睡的目的是為了什么？”李維斯好奇地問。

　　“我的軀體有損毀，但我有很長的時間去進行修補?！?p>　　“明白了?！崩罹S斯點點頭，“我還有多久才能出去？”

　　“不需要太長的時間?！彼哪樕细‖F(xiàn)出一絲疲憊之色，“因為我已經(jīng)感到昏昏欲睡?！?p>　　李維斯看著“夾縫之冠”，嘴角微微翹起。不得不說，他很喜歡這件有問必答的單純圣物，既然碰到了這個機會，就要多了解一些事情才算物盡其用。

　　“你剛剛說過，你認識龍心？還說它也有屬于自身的意識？”

　　對于李維斯的心思，女人似乎完全沒有察覺也沒有抗拒，她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鼗卮鹫f：“龍心被放置在我的體內(nèi)，我自然能夠感受到它?！?p>　　她的左眼中流轉(zhuǎn)著無限星光：“我仍記得一千年前，主人在創(chuàng)造我的時候，也創(chuàng)造了它，但它的意識中存在著虛假的記憶，對于圣物來說，那種飽含人類情感的記憶是雜質(zhì)?！?p>　　李維斯細細品味著夾縫之冠的回答，他猜測她所說的“主人”多半就是指薩拉丁，而“虛假記憶”應(yīng)該就是使龍心自認為是影王后的罪魁禍首。

　　因此，它才能作為陷阱吞噬掉泰瑞拉的靈魂，并且無法分離，而唯一的分離手段應(yīng)該就是使用恫嚇原液，這種有著凈化之力的藥水理應(yīng)能夠去除作為雜質(zhì)的“虛假記憶”。

　　雖說李維斯已經(jīng)使用了恫嚇原液，但他還是有些擔(dān)憂外界的情況，不過既然自己的靈魂安然無恙地停留在此處，應(yīng)該意味著他至少保住了性命。

　　“你知道影王后真正的心臟在什么地方嗎？”李維斯得寸進尺地問。

　　“你說的應(yīng)該是靈龕?！迸嗣鏌o表情地回答說，“它正停留在姬陵的東北角?！?p>　?。垤`龕］果真是泰瑞拉的心臟嗎？李維斯神色變幻了一下，他繼續(xù)問：“為什么她的心臟會……變成那副樣子？”

　　女人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p>　　既然夾縫之冠都不清楚，李維斯也不好追問她，他轉(zhuǎn)而提出另一個問題：“你知道靈龕是什么嗎？”

　　女人點點頭：“靈龕是一件失敗的圣物，也是一件殘缺圣物，它能夠容納海量的靈魂，這是我知道的全部信息?！?p>　　她頓了頓，說：“我能夠模糊地感應(yīng)到，靈龕中逃出了一個古老的靈魂，他占據(jù)了某副軀體?！?p>　　“索恩？”李維斯皺眉說。

　　“不，是一位魔法師，她的名字是阿切爾?布雷茲?！迸藫u頭說，“與靈龕一樣，龍心似乎也落入了她的手中?！?p>　　作為姬陵的本體，她借助巨大光柱讀取了大部分人的記憶，并且能夠注視著陵寢內(nèi)的風(fēng)吹草動。

　　李維斯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之色，在他昏闕之前，龍心分明在泰瑞拉的體內(nèi)，怎么會落到阿切爾手中？那個古老的靈魂又為什么要選擇阿切爾的身體？

　　“我累了，李維斯……很高興見到你。”

　　說完，夾縫之冠像機械似的重復(fù)了一遍：“很高興見到你，再見?！?p>　　她似乎在刻意學(xué)習(xí)人類打招呼和告別的方式。

　　李維斯發(fā)覺周身的白色光芒變得十分刺眼，夾縫之冠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白光之中。

　　“再見，夾縫之冠?！彼械阶陨碚诰従彸殡x于此處，不確定對方能否聽見自己的聲音，大聲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建議你換一個名字?！?p>　　他思考了一下，決定貼近“夾縫（Crack）”的發(fā)音。

　　“比如說克拉拉（Clara），怎么樣？”

　　白光吞沒了一切，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

　　……

　　黑暗之中，李維斯感到身體似乎恢復(fù)了觸覺，自己躺在某種冰冷的硬塊上，周遭散發(fā)著寒氣，令他的血液流動放緩，身心皆感覺十分舒適。

　　他睜開眼睛，發(fā)覺自己正身處于一只透明的冰棺中，隨著他的蘇醒，棺蓋表面浮現(xiàn)出一道道裂痕，短短數(shù)秒后，冰棺便碎裂開來，使他輕輕滑落到地板上。

　　“你醒了，李維斯？”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李維斯抹去斗篷上的冰渣，從黑木地板上坐起身子，映入眼簾的是一間不大的屋子，以及一方溫暖的斜陽。

　　泰瑞拉坐在圓窗上，神情平靜地看著他。她輕輕晃動著小腿，一頭柔順長發(fā)恢復(fù)成冰藍色，暴露的鎧甲也換回一身冰藍色長裙。

　　夾縫之冠被她隨意放在腦袋上，而她的腳下擱著寒霜之王的半塊金屬頭顱。

　　李維斯怔怔看著她，眼里流露出一絲警惕之色：“你想起來我是誰了？”

　　泰瑞拉淡淡說：“你希望我忘了你嗎？我們的約定還沒有完成?！?p>　　望著泰瑞拉的平靜神情，李維斯難得感到一絲忐忑與放松相糅合的復(fù)雜情緒，他的視線移動到一旁，發(fā)現(xiàn)墻角蜷縮著一副龐大的軀體：

　　那是一種類似于龍的生物，卻不及龍族的體型大，它通體呈黑色，身軀頎長，四肢纖細，有著尖銳而巨大的爪子，如蝙蝠翅膀般的雙翼垂落在地面上，將頭顱埋住，只露出一對扭曲的螺紋犄角。

　　李維斯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開口。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當(dāng)他看見恢復(fù)原狀的泰瑞拉與這具巨大軀殼時，內(nèi)心已經(jīng)有了答案。

　　“我記得所有事情?！?p>　　泰瑞拉看了李維斯一眼，然后將目光挪到墻角的陰影中，視線停留在自己的身軀上，她的眼里閃過一絲莫名的晦澀光芒。

　　“很諷刺，對吧？”

　　李維斯沒有作聲，他猶豫了一下，仍然不知應(yīng)該如何回應(yīng)。

　　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除了使用薩拉丁留下的恫嚇原液，他沒有別的方法，也沒有別的選擇……但他終究是親手毀掉了泰瑞拉的身軀，把她變成了這副模樣。

　　而泰瑞拉沒有責(zé)怪他的意思，她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平靜，卻也令李維斯沒來由感到一陣惱火。

　　如果他能夠識破薩拉丁的意圖，如果他的計劃再保守一些……

　　“即使是這樣，你也要回到這副軀體中嗎？”李維斯轉(zhuǎn)過腦袋，令面部避開泰瑞拉的視線，輕聲問。

　　泰瑞拉沉默了一會兒，她伸手托起下巴，微微一笑：“是啊，反正我也不是依賴外貌的女人?！?p>　　她的語氣很輕松，令李維斯的內(nèi)心略微動搖了一下。

　　不經(jīng)意間，他開始更加討厭薩拉丁——即使他與那位王萬之王素昧謀面。

　　“好?！?p>　　半晌后，李維斯回答說。

　　“接下來，我去取回你的心臟。”

　　既然你不在乎薩拉丁的報復(fù)，那我也沒有止步于此的理由。

　　阿切爾?布雷茲與她體內(nèi)的神秘靈魂同時掌握著龍心與靈龕，位于姬陵的東北角……

　　去完成約定吧。

　?。ā鞍坠墙K將成為沙土?！薄敦娜沼洑埦怼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