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落在地面上，沉悶、凝重。

　　離開徐榮后許久，李肅才終于回過神來。他回憶著和徐榮的談話，心中的糾結更加嚴重。李肅承認，徐榮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主公，寬容、大度、能力超群。

　　但很可惜，他遭遇了一次無法跨越的危機。李肅默然想著。

　　董卓是西涼軍的脊梁。

　　朝中公卿顯然很清楚這一點。只要除掉了董卓，就沒有人有威望足以一統(tǒng)西涼軍。公卿們便能將西涼軍分而化之，逐個擊破。更別說，還有現在兵臨城下的，戰(zhàn)無不勝的左將軍皇甫嵩了。

　　這一切的一切，足以將涼州人推進他們自己挖掘的墳墓。

　　望著黑暗的前方，李肅那張平凡普通的臉，逐漸變得凝重堅毅。

　　誠然，李肅必須承認，李儒是一個聰明人。但李儒似乎不明白非常重要的一點，在權力的游戲中，哪怕最卑微的棋子，也有自己的欲望，也會反抗被安排給它的命運。

　　李肅知道，以他的出身和才能，不足以成為一名棋手。但他也不想成為一枚隨時都可能被拋棄的棋子。

　　對于這次出使皇甫嵩，李肅有他自己的打算。

　　……

　　次日。

　　天高云淡。

　　一直到黃昏，皇甫嵩軍才堪堪在河對岸出現。幾乎與之同時，親兵通知徐榮，李肅回來了。徐榮皺了皺眉，吩咐親兵讓李肅到中軍大帳等待。

　　在皇甫嵩軍來之前，徐榮已經在洛河東岸修建好了完整的營寨。

　　隨后，徐榮還吩咐人到上下游，去搜尋可供渡河的地點。徐榮選擇夕陽亭作為駐軍的地方，是因為他面前的這座夕陽橋，是洛陽西郊唯一的進出要道。

　　不過，因為冬日將近，洛河干涸，可能已經出現了其他可供渡河的淺灘。

　　徐榮不得不預防皇甫嵩利用這些淺灘偷襲他。

　　密密麻麻的皇甫嵩士卒越過山頭，向著洛河旁推進。徐榮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皇甫嵩帥旗。寬大的猩紅旗幟迎風招展，格外霸氣。

　　從個人角度來說，徐榮認為皇甫嵩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將領。

　　忠誠，軍略超群。

　　但另一方面，皇甫嵩對權力的敏感度明顯不夠，這導致他的忠誠近乎愚忠?；矢︶愿静幻靼鬃约含F在在做什么吧?；矢︶源蟾乓詾?，他是在匡扶社稷，整頓朝綱。但實際上，皇甫嵩只是一枚公卿的棋子。

　　用了之后就會丟掉，還一點不擔心皇甫嵩會反抗的那種棋子。

　　如果皇甫嵩稍稍有那么一點權力游戲的天賦，他都會從自己過去的經歷中明白，向公卿和宦官妥協(xié)，換不回任何東西?；矢︶缘娜棠秃蛯捄瘢皇强v容了董卓進入洛陽。

　　亡羊補牢，為時已晚。

　　在董卓進入洛陽那一刻起，亂世就已經開啟了，沒有任何人能將之拉回。曹操不相信，皇甫嵩不明白。但現實最后會好好地給他們上一課，讓他們變得更加現實一點。

　　對徐榮來說，皇甫嵩就像一面鏡子。提醒他，要將一切抓在自己手中，才有可能帶來改變。

　　“將軍。”

　　龐德站在徐榮身旁，深邃的目光投向對岸?！澳强墒亲髮④娀矢︶园　＿@么多年來，皇甫嵩歷經數十戰(zhàn)，未嘗一敗。你真的有信心能夠戰(zhàn)勝他嗎？”

　　“信心？不，我只需要結果，令明?！毙鞓s笑了笑，“你似乎忘了一件事兒。不是皇甫嵩一個人百戰(zhàn)百勝……事實上，我也從未失敗過?！?p>　　龐德側頭看了徐榮一眼。

　　“你好像變了許多，將軍。有時候，我看著你的時候，會覺得陌生。”

　　“每個人都在改變。”

　　徐榮吸了一口氣，自顧自笑笑，“我能保證的是，我不會忘記自己該做的事兒，不會忘記自己為何在戰(zhàn)斗?！?p>　　徐榮拍了拍龐德肩膀。

　　“我先回去了，這里就交給你了。今天晚上皇甫嵩應該不會進攻，但還是小心一點?！?p>　　“諾?！?p>　　龐德領命。

　　進入中軍營帳，李肅已經等在其中。

　　“情況怎么樣？”

　　徐榮徑直走到盡頭坐下。

　　李肅躬立在一旁，低頭回答：“皇甫嵩不肯投降?！?p>　　“唔?！?p>　　對此，徐榮早有心理準備。都已經兵臨城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如果皇甫嵩答應投降，徐榮才覺得奇怪。他揮了揮手，道：“坐吧，公儀?！?p>　　“是。”

　　李肅跪坐。

　　“有什么別的消息帶回來嗎？”徐榮問。

　　李肅目光看著前方，上下動了動。

　　“有一個消息，或許對將軍您有用?！?p>　　“哦，說來聽聽？”

　　李肅沉默了一會兒，開口?！拔以跔I帳內等待的時候，聽到營帳外有人爭吵。”李肅回憶著，說，“他們在爭論，皇甫嵩該不該將輜重放在小谷城?！?p>　　聽了李肅的話，徐榮當即起身，來到掛著的地圖木板前。

　　徐榮的手指在木板上移動。

　　小谷城是一座在地圖上沒有標注的小城，但徐榮大概知道，它在平谷城東邊，邙山的邊緣。徐榮敲了敲木板，道：“不該。這個地方離我們太近了。如果我想奔襲小谷城，連半天的時間都不需要?！?p>　　“是，其中一人也是這么說的?！崩蠲C說，“但另一人說，皇甫嵩認為，小谷城三面環(huán)山，易守難攻，不會落入您的手里?！?p>　　徐榮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

　　“這么說倒也沒錯。小谷城如果太過難以攻陷，選擇進攻小谷城反倒會讓我們陷入被動之中?！?p>　　李肅沒有對徐榮的結論進行評價。

　　徐榮回到長桌旁坐下，問：“你確定消息的真實性嗎。這會不會是皇甫嵩故意透露給你的。畢竟，皇甫嵩的人一定知道你在營帳中。但他們還在營帳外發(fā)生了爭吵……”

　　“我不知道。”李肅平靜地回答。

　　匆匆忙忙進了營帳，徐榮沒有多看李肅。這時，他才隱約覺得，李肅離開一天，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兒，讓李肅有所改變。徐榮猜不到發(fā)生了什么。他覺得自己直接問，李肅也不一定會告訴他。

　　所以，還是先別打草驚蛇為好。

　　“小谷城的事情，我會和其他人再商議一下?！毙鞓s說，“皇甫嵩還有說過別的事情嗎？”

　　“有。但小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p>　　李肅低頭看著地面，摩挲著自己的手指，道：“皇甫嵩托我告訴將軍，說他覺得將軍是舉世無雙的將才，為董卓而死，太過可惜。如果將軍愿意投降，皇甫嵩愿意在天子面前為您求情，饒您一命。”

　　話音未落，徐榮突兀地大笑起來。

　　“怎么，一日不見，公儀已經投向了皇甫嵩了嗎？”

　　李肅臉色一變，連忙正色道：“將軍何出此言？”

　　“沒事兒，戲言耳?！毙鞓s自顧自笑著，“其實，一開始我應該讓你帶句話給皇甫嵩的。左將軍若是愿意投降，我也愿意保證他不死?；矢蟾鸥緵]明白如今的狀況。他不可能贏得這場戰(zhàn)爭的，完全不可能?！?p>　　李肅臉頰動了動，沒說說話。

　　“好了，你出去吧，公儀。休息一晚，明日一早返回洛陽?！毙鞓s揮手道。

　　原本站起來的李肅又坐了下去。他看向徐榮，臉色鄭重地說：“我想留在這兒，與您并肩作戰(zhàn)，將軍！”

　　“哦……為什么？……這里……很危險?！?p>　　徐榮斟酌著自己的措辭。

　　“寸功未立，小人不愿就此回家見妻子。”李肅回答。

　　徐榮點了點頭，算是認可這個說法。他揮了揮手，答應李肅留下的請求，讓李肅下去。

　　看著李肅出營帳的背影，徐榮目光閃爍著，若有所思。

　　片刻。

　　徐榮起身來到地圖前。

　　小谷城嗎。

　　徐榮有理由相信，這條信息是真的。但隨之而來的問題也很多。去往小谷城的路上，可能會有埋伏。此外，若是小谷城真的那么易守難攻，分兵進攻反倒會削弱原本就不算強盛的徐榮軍。

　　一個困難的選擇。

　　徐榮默然思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