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戈說，銀樞喜歡能做出一番大事業(yè)的人，所以他才這樣問銀樞。

　　但這句話聽到銀樞耳朵里卻不是這么回事了。

　　舊時的回憶一股腦地涌入了思緒之中——

　　那個時候，余澤還只是一個青年。他背著科考所用的東西，即將踏入殿試的考場之中。

　　青年的余澤轉過頭，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來：

　　“哥哥，你覺得我能做出一番大事業(yè)嗎？”

　　當時，銀樞說出了他這輩子最后悔的一句話：

　　“只要你想，什么都能做到的?！?p>　　就這樣，他把自己最在乎的一個人推到了精致而又龐大的牢籠中。

　　那個曾經(jīng)總是笑著、樂著的少年，用自己的鮮血掩蓋住了那座宮殿的丑惡。

　　余澤現(xiàn)在再一次問起這樣的問題，銀樞卻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回答他。

　　銀樞扯出了一個微笑：

　　“要什么大事業(yè)，你現(xiàn)在這樣不好嗎？”

　　一句話，讓余澤徹底不抱希望了。

　　果然，

　　他不過是一廂情愿且自以為是罷了。

　　銀樞根本就不期待著他能做出什么事業(yè)。

　　他看著兩雙還握在一起的手，覺得有些刺眼。

　　甚至有點兒惱怒。

　　他用力扯了扯，將自己的手扯了出來。

　　這一番動作讓銀樞絲毫沒有預料到，他有些奇怪地看余澤。

　　余澤一轉身面向了墻：

　　“握著手睡不舒服，今晚就不攢功德了。帝座你快睡吧，我也困了。”

　　銀樞空著的手無力地動了動，終于是說道：

　　“好?！?p>　　這一次，

　　余澤依舊是睡得很快。

　　似乎是孟婆的法術后知后覺地起了作用，近日他想起的事情格外多。

　　不一會兒，他又陷入了從前的回憶。

　　他原本想著，自己這些天滿腦子都是銀樞，應該還會夢見與銀樞相關的回憶。

　　但事與愿違。

　　當夢境籠罩下來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面相模糊的小姑娘。

　　那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穿著直袖的淺紫色長褙子，搭了條鵝黃的百迭裙。雖然記憶中的她看不清臉，但她的聲音卻那么真實、那么清脆可人。

　　女孩子雙手撐住了臉，趴在石桌上看他：

　　“老師，今天講什么書??？”

　　余澤很溫和地開口：

　　“公主想聽什么？”

　　女孩兒思考了一會兒：

　　“老師今天給弟弟講了什么，靈兒就要聽什么，靈兒要跟弟弟一樣?！?p>　　余澤站起身來，似乎去了屋子里找書。

　　可夢的邏輯總是那么無理，他再出門的時候，那少女就已經(jīng)長高了不少。

　　她似乎是參加了什么盛典回來，淺紫色的褙子外罩了大袖，繡著珍珠的霞帔顯得她格外高挑。

　　女孩兒突然撲倒在了余澤的面前，滿臉淚水，哀嚎著：

　　“老師，我母親她不是妖妃，她什么壞事都沒有做！父皇不去找皇后娘娘，是因為他總是和皇后娘娘吵架，跟我母親沒有關系?！?p>　　女孩兒身后的女史拉住她，低聲對她說：

　　“公主慎言，皇后娘娘才是您的母親，您應該稱白娘子是阿姐?！?p>　　女孩兒一把甩開女史，大聲喊道：

　　“那是我母親！”

　　女史一臉的為難，余澤默默地看了半晌，從屋外的臺階走下去，扶起了女孩兒。

　　他抬手，擦掉了女孩兒臉上的淚水：

　　“公主，誰是妖妃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朝臣需要有一個人為北方戰(zhàn)事的失利負責?！?p>　　女孩子啜泣了一下，聽余澤繼續(xù)說：

　　“公主，高高在上的君王與大大小小的官員扭成了一個巨大的牢籠，束縛在這萬里河山之上。百姓脫不掉苦楚、大臣脫不掉血淚、君王脫不掉羈絆。但里面的囚徒卻拼命地維護這個牢籠，即使上面沾滿鮮血，也要硬生生拉一個人出來頂罪，用一個人的惡名涂抹掉數(shù)千萬人的荒謬?！?p>　　女孩子停止了抽泣，她抬頭看著余澤，說不出一句話。

　　余澤嘆了口氣：

　　“臣如今只是翰林學士，未經(jīng)大事不敢對朝政妄加評論。但公主，若是日后臣有幸成為樞臣，朝廷又遭劫難，臣說不定也會被史官列入奸臣傳中。”

　　夢境乍然破碎。

　　夢境外的余澤頭上已經(jīng)出了細細密密的汗水，他掙扎著想從夢境里出來，卻越陷越深。

　　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高大的宮門，少女已經(jīng)長大。

　　她身后背著包裹，頭發(fā)綰了起來，笑著對余澤說：

　　“老師，我要離開了?！?p>　　余澤似乎很著急，他想要拉住那個姑娘，卻忍住了伸出的手：

　　“公主，他不是良人，你何必要……”

　　姑娘打斷了他：

　　“但是老師，他是能讓我過上真正正常日子的人?！?p>　　說罷，姑娘對著他鄭重其事地行了個禮。

　　轉過身，決絕地走開了。

　　余澤心中一緊，對著那個背影大喊道：

　　“靈兒，你回來！”

　　女孩子沒有回頭。

　　余澤抬腿追了上去，那個秀麗的身影卻越走越遠。

　　夢境外的余澤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大，終于吵醒了身邊的銀樞。

　　銀樞在睡眠中一驚，連忙爬起身，轉頭看向滿頭大汗的余澤。

　　他知道余澤定然是又做了噩夢，伸手去搖他：

　　“阿澤?！?p>　　余澤依舊陷在夢境里。

　　銀樞有點兒著急：

　　“阿澤別睡了，快醒醒。”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余澤的汗水流的更多，大聲喊道：

　　“靈兒！”

　　銀樞抓住他的手猛然僵在了原地。

　　他怔怔地看著微微顫抖的余澤。

　　余澤喃喃自語一般一遍又一遍叫著“靈兒”，手胡亂抓著，似乎要把那個女孩兒擁入懷中。

　　銀樞眸子漸漸暗了下去。

　　他從懷里掏出了那個手帕，蒼白的布料上，秀氣地寫著“安靈”。

　　銀樞點了個火焰，在帕子上燃了起來。

　　他終于是燒掉了燙在他心上的一塊疤。

　　灰燼要落下的時候，銀樞法術一揮，將那灰白吹散在空氣之中。

　　他俯下身，伸手輕輕拍了拍余澤，溫聲哄到：

　　“別怕，靈兒回來了，她好好的，別怕?！?p>　　余澤的手還在揮舞著抓動，像是落水的可憐人。

　　銀樞沉默不語，

　　良久，把自己的手塞在了余澤道手中。

　　他定定地看著余澤，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笑話。

　　從前他好為人師，以為自己作為紫微星就能在人間培養(yǎng)一個完美的宰輔人才。

　　他按照自己的心意教給余澤治國的主張、教給他王朝興衰的規(guī)律。

　　他讓余澤去科考，成為太子少師，成為一代宰輔，成為攝政權臣。

　　也成為了金玉玲瑯的宮殿里數(shù)不清的冤魂之一。

　　而如今，他竟然不知廉恥地貼著余澤，甚至想讓余澤的眼里只有自己一個人。

　　他有什么臉這么做。

　　可是，

　　他改變不了、也勸說不了自己。

　　從自己愛上余澤那一刻，他就回不了頭了。

　　噩夢中的余澤漸漸平靜下來，銀樞俯下身子，將頭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從前小小的余澤總是在做功課勞累了之后，趴在他的身上休息。

　　現(xiàn)在換過來，

　　他面對的卻是一具冰冷得可怕的身體。

　　他聽不到心跳，

　　也感受不到余澤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