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歷了一番激烈的拼戈，沈妤已越發(fā)覺得口干舌燥。這裴冕的臨陣脫逃，的確出乎于她的意料。

　　常言道凡造弓箭，皆因使用者形貌性情而定。若是生性急躁不堪，又何以尋求命中目標(biāo)。

　　誠如她方才擲出的斷矢，疾勁而力道不足。沈妤閉眼深吸一口氣，仿佛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在那灰白的穹頂之上，有著幾許重疊的光影。只是追隨著日頭西斜，故此便被暈染了一抹霞色。

　　盡管這微芒并不熾熱，裴會卻感到陣陣燒灼。他伸手遮擋在胸前，那兩只烏鴉倒格外的炫目。

　　這世上有一種物質(zhì)，介乎于明暗之間。它以光的名義而存在，隱身于一切的幻影里。

　　眼下是一派潰亂之象，除了眾位東倒西歪的兵士，府中各路參軍早已不見蹤影。

　　這身后便是糧倉，裴會不知道還能堅(jiān)持多久。他從不相信光的降臨，只是從容地?fù)]動著手上的竹簡。

　　望向那略顯憔悴的身影，裴會不自覺地向前幾步。在他固有的認(rèn)知里，父親是個刻板的形象。

　　即便是拼命地去討好，亦得不到其半分認(rèn)可。他索性便放棄了斗爭，任憑那些民眾群起而圍之。

　　他的張狂與叛逆，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裴會不想借助裴冕的聲望存活，如此人生當(dāng)真毫無意義可言。

　　“沈氏，你走吧！所有的罪責(zé)，我自會全力承擔(dān)！”

　　“你承擔(dān)得起么？”

　　面對暴民的施壓，沈妤幽嘆一聲，不禁瞥向墻角深處。這主事之人皆已逃離，她還有何種理由再去堅(jiān)持。

　　沈妤話音還未落定，便有人開始發(fā)出質(zhì)疑，“話說裴公子聲名在外，長安城內(nèi)誰人不曉！只是……”

　　“就是，裴公子打算如何承擔(dān)？”只是此言一出，眾民便同聲應(yīng)和道。

　　“諸位，還請稍安勿躁！我裴會愿以項(xiàng)上人頭作保，定為大伙兒尋一條活路！”

　　在一片紛亂之中，確見裴會佇立于原地。一支竹簽緊握于手中，更有淋淋鮮血順著指縫溢出。

　　待聽得這話，裴冕心頭猛地一驚，頓時從墻頭跌落下來。關(guān)于父親這個稱謂，他始終覺得不配！

　　裴會素來不羈，且魯莽失禮——讀書不求上進(jìn)，幾番頂撞夫子；與聲名狼藉者交好，伙同鄉(xiāng)紳滋事斗毆，一直是那不良榜上的叛逆之徒。

　　“這今生與來世，中間僅隔著虛無?！迸崦嵩谔⒅?，禁不住想起了故去的謝氏。

　　她一生顛沛流離，敢于挑戰(zhàn)世俗，也勇于探索未知。明明才華橫溢，卻是偏愛劍戟。

　　雖出身于陳郡謝氏家族，但并不安逸于琴棋書畫。曾作為楊貴妃的帶刀侍衛(wèi)，她總自謙不是什么圣徒。

　　性豪爽，愛流浪，“謝公子”的名號更是傳響江湖。無論是活力四射，抑或是悠閑自得，其生命便如同煙花般燦爛永恒。

　　只是好景不常在，當(dāng)年的荔枝圖一案牽連甚廣。也是那一句“士為知己者死”，將她永遠(yuǎn)地留在了深海。

　　這與摯愛的錐心死別，可以說是裴冕此生無盡的痛。萬般嗟嘆川不復(fù)，惟有依賴舊時光。

　　縱使相隔數(shù)載，伊人笑魘宛在。曉風(fēng)拂袖去，竹火輕吟唱，一磚一瓦皆成風(fēng)趣。

　　那些逝去的光陰甚美，總教人猶為懷念。金玲炙，烤白菇，日暮斜陽外，幾度憶初遇。

　　只聽耳旁傳來幾聲急切的叫嚷：“抓賊??！快抓賊??！”

　　來者從雜市路過，回身一個側(cè)旋，迎面截住了那賊人，手持竹簡橫上其項(xiàng)，喝道：

　　“功夫如此之差，也還有臉行走江湖？這想要當(dāng)神偷，先把功夫提上去可好！”

　　一時間，圍觀的百姓紛紛拍手叫絕，此人立于失主身側(cè)，盡管只是一身素緞，卻是倍顯儀容清秀。

　　“有勞俠客主持公道，裴某替這位老伯道謝了！”

　　裴冕尚在欽慕之余，內(nèi)里倒是頗為自責(zé)，嗟乎自己小吏無權(quán)，空留一腔書生意氣。

　　“裴大人，此等小事，無須言謝！再者，行俠仗義乃江湖道義所致！”

　　“慚愧，慚愧，俠客所言甚是！”

　　“在下謝引，并非是什么俠客！”

　　兩人尚在寒暄之際，那毛賊竟投出了暗器，謝引只身一錯間，一頭青絲已然垂落下來。

　　“姑娘，這行走江湖嘛，須得提防人心險惡！”那賊子逃跑的本事倒是一流，也難怪他態(tài)度如此囂張。

　　“謝……謝姑娘，你的傷不礙事吧？”

　　見狀，裴冕倒有些不知所措，暗恨他枉為一方父母官，獨(dú)獨(dú)不敢為民做主。既是所學(xué)得以致用，何故牽累旁人受傷？

　　“無礙，無礙！只是旅途勞頓，奔忙至此，驚覺腹饑罷了！”

　　謝引只是一哂置之，隨即便夸張地摸著肚子，全然不曾在意她臉部的劃痕，還有那暗器是否刺痛了自己。

　　“腹饑當(dāng)食炙串，但且隨我而來！”

　　裴冕怯步走在前方，心下萌生一種別樣的沖動，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率性而為之，不乏灑脫自然。

　　“哦，去往何方？”

　　“地老天荒！”

　　“聽起來甚是遙遠(yuǎn)?！?p>　　“有你在，便不遠(yuǎn)！”

　　“遠(yuǎn)與不遠(yuǎn)，不過是心的距離。今生與來世，中間僅隔著虛無。這誓約再美，也未必等得到花開！”

　　事實(shí)上，這要認(rèn)定一個人，便也只是在那一瞬之間。不管往后的路如何崎嶇，只求兩心相悅至死不渝。

　　裴冕唇角略略顫動，“此方容顏未滄桑，彼卻頹頹老將至?！彼蓾难劢?，已在不經(jīng)意間有所濕潤。

　　倘若能把握命運(yùn)的拐點(diǎn)，是否會一世喜樂與安康。因?yàn)樾腋Ｍ钥v即逝，更多時候才顯得彌足珍貴。

　　遙想當(dāng)年謝引西去，他曾一度悲痛欲絕，甚想放棄性命隨之而去。終是被太子之辭所挾制，繼而渾渾噩噩茍活至今。

　　相比起夫人仙逝的痛楚，裴冕更擔(dān)心自己身后名受損，從而辱沒裴氏先祖的功德。

　　哪怕是沉迷于過往，也好過擁抱夢想。人生在世慌慌張張，逃不過貪圖碎銀幾兩。

　　“……余生苦短，不如伺機(jī)造反！帶著她的遺愿，早些到達(dá)終點(diǎn)——”

　　每當(dāng)牽想起此言，裴冕便是一陣膽戰(zhàn)心寒。還記得殿下拍著他的肩膀，并且一本正經(jīng)地強(qiáng)調(diào)著“造反”。

　　裴冕深知李亨的應(yīng)激之辭，也更懂得他的隱忍不發(fā)，便只有將這一切藏匿于心底。

　　與其充當(dāng)出頭之鳥，倒不如碌碌無為的好。他默默遵循著其指令，便是為了守護(hù)心中的那一份圣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