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皓月當空,繁星璀璨,微風輕拂樹葉沙沙作響。參天的大樹下,戴長景倚靠在粗壯的樹干上,目不轉睛的盯著長廊拐角處。
他目光雖盯著長廊,心中卻希望,那條曲折蜿蜒的長廊永遠不會出現(xiàn)腳步聲。
這月月初,他和銀酌如往常般在書房里看當月賬簿,燒著地龍的房間內(nèi),被暖氣籠罩,空氣里還帶著淡淡的清幽芳香。戴長景望著被暖氣熏得面頰有些微紅的銀酌,一時有些心猿意馬,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窗戶因年久失修長了些木刺,木刺正好插入戴長景指甲內(nèi),他忍不住叫了一聲,“嘶……”
銀酌聽聞聲響起身走到他身邊,見他雖已把木刺拔出,但還流了一些血,蹙了蹙眉道:“還是涂點藥比較好,屋里可有藥膏?”
戴長景朝書桌望了望,“書桌第二個抽屜里有?!?p> 銀酌快速走到書桌,戴長景猛地想起什么,忙追上去想阻止她打開抽屜,銀酌已抽出第二個抽屜。
窄小的抽屜里,除了一個白色小瓷瓶外,還躺著一個香袋,杏色布料,并蒂海棠……
邵宜相做的香袋銀酌怎么可能看不出,她沒有說什么,拿過瓶子為戴長景上藥,戴長景急切解釋道:“我只是覺得這香袋味道好聞才留著,之后一直放在抽屜里沒再用過,我對六小姐早沒有那種心思。”
銀酌冷靜為他上好藥后,轉身將瓶子放回抽屜里,戴長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澎湃,認真道:“這些年,我對你的感覺你很清楚,我不信我只是一廂情愿。我不想你再離開,我想你一輩子留在這里陪我,覆舌草也好雪靈芝也好,你想要的,我都會為你尋找,只要你肯留下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銀酌始終低著頭背對著他,戴長景走到她面前,握上她的雙手,“阿酌,我……”
房門突然被人猛烈敲打,下人喘著氣道:“少爺不好了,今早太子府傳出消息,昨夜長孫殿下遇襲?!?p> 戴長景心頭一震,銀酌也是一臉擔憂,長孫殿下若真有意外,漢王有借口返京不說,朝堂混亂,外兵極有可能入侵。而戴家做為京中第一富商,戰(zhàn)事一起,就會被所有人惦記。
戴長景也顧不得解釋加告白了,急匆匆的出了房門。太子門口被重兵包圍,任何人都不能擅入。戴長景細想片刻,便轉身去了將軍府。
將軍府外,戴長景剛走到門口,就見邵桓和邵棟正從外面回來。
“大哥……”
戴長景叫了一聲,邵棟一見到他立馬溜進了府內(nèi),戴長景想叫住他,邵桓已攔下了他,道:“進去再說。”
到了將軍府客廳,戴長景左右望了望不見邵棟出來,急急向邵桓問道:“大哥,皇長孫怎么樣,邵棟他一定知道?!?p> “他真的不知道?!鄙刍负攘丝诓璧溃骸白蛞顾划斨?,回來睡的?!?p> “看他畢竟是太子府親兵?!?p> “就因為這樣他昨晚就被順天府尹叫去問話,審了整整一個早上。之后還是殿下派了人過來,才肯放人?!?p> “那殿下現(xiàn)在如何?可有受傷?”
“殿下沒事,出事的是她身邊的良娣。”邵桓道:“就是年前剛被帶進府中的那位?!?p> 戴長景記得,皇長孫在圍獵遇襲時帶回去一位女子,后來就納了她作良娣。有一次喝酒的時候,他曾見過那女子一面,那女子長得膚白嬌媚,鼻梁高挺,下頜線條英挺流暢,一雙眼眸黑白分明,大方有神,尤其眼下的一粒美人痣,更顯嫵媚動人。難怪自她入府后,皇長孫對她寵愛有加,幾乎夜夜在她房中留宿。
邵桓沉聲道:“昨夜殿下在她房中留宿,誰知刺客突然躥出,殿下雖沒事,她卻被刺客當場刺死。”
確定皇長孫無事,戴長景才安心回了戴府。他想再向銀酌解釋說話,但銀酌卻把自己關在房間整整一天,直到第二天才肯出門。之后她像平常般打理著戴府,只是刻意避免與戴長景的單獨接觸。
之后的每一天晚上,戴長景都守在后院,他期盼著她不會出現(xiàn),期盼著她不會再離開。
一陣陣鈴鐺聲在寂靜的夜空突然響起,長廊處的腳步聲變得越來越清晰,戴長景緊張的望著拐角處,很快,翩飛的紅衣角率先映入眼簾,緊接著,是背著包袱的銀酌。
“酌姑娘……”
戴長景從樹下走出叫住了她,銀酌微怔,不過片刻就恢復往日般冷淡的神色,繞過戴長景,徑直向前方走去。
“不要走?!贝鏖L景攔在她身前,“若是因為之前我說的話讓你為難,我收回那些話,你別走?!?p> 銀酌有些無力道:“別說了,也不想再留下來?!?p> “為什么。”戴長景凝視著她,不解道:“這些年我對六小姐只是朋友之情,而我也明白自始至終我對她不過只是一時情迷而已。我真正喜歡的人其實是……”
“不要再說了。”銀酌打斷戴長景的話,扭過頭冷聲道:“我不想聽?!?p> “只要你肯留下來,我不會再說讓你為難的話,只要讓我還能見到你……”
“我叫你不要再說了?!便y酌氣憤的走到一旁,“我離開是我的事,與你和相兒都沒有關系。當初我留下來只是因為你的傷,如今你恢復的很好,我已經(jīng)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p> 戴長景目光深情的凝視望著她,“難道京城里,就沒有你留念的,值得你留下的人?”
銀酌突然目光冷淡的望著他,冷聲問道:“你是不是已經(jīng)忘記弱水了?!?p> “我沒有。”戴長景正色答道:“弱水為我而死,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她的。但你很清楚我對弱水的感情,我真正喜歡的人,只有你一個。”
“不要再說了……”銀酌突然大叫一聲,抱著雙臂在風中不斷顫抖,“你讓我走吧,別再逼我了?!?p> 戴長景見她在風中瑟瑟發(fā)抖的樣子,心疼不已,深呼一口氣后,低聲道:“好,我讓你走?!?p> 銀酌抬頭往他,戴長景凝視著她的雙眸,懇求道:“可不可再晚兩天,兩天后我爹就從山東回來了,他最喜歡你做的酥炸排骨,可否讓再為他做一頓酥炸排骨。”
銀酌靜靜的望著眼前的人,這個江湖上的大公子,翩翩君子、芝蘭玉樹,一個渾身都散發(fā)著光彩的人,卻用最卑微的語氣哀求著她。
許久過后,銀酌終于開口答道:“好?!?p> 晚風吹動街道兩旁的燈籠,邵?坐在街道上的茶樓,兩掌用力一拍,一只蚊子被他拍死在掌心。他甩了甩手后,不耐煩的向旁邊人問:“究竟還要等多久?”
“應該快了吧。”邵宜相數(shù)著手指道:“晚飯后酌姐姐就會向戴老爺辭行,戴老爺開口挽留,酌姐姐推辭,戴長景再度挽留,酌姐姐再推辭,之后應該就會收拾東西出來了?!?p> 邵?指了指前面的大屋,不解道:“長景讓我們來幫忙,我們?yōu)楹尾贿M去,非要在外面守著。”
“我們的話對酌姐姐能有多大影響,酌姐姐若真要離開進去根本阻攔不住?!鄙垡讼嗪攘丝诓杼嵘瘛?p> “那我們在這里等著干什么?”邵?急道:“活神仙真會離開?”
“我們只是攔不住酌姐姐離開戴府,但可以攔住她離開京城。”
邵?更加不解,“這有什么區(qū)別。”
“酌姐姐不是真的想離開,她只是不想見到戴長景?!鄙垡讼嗥沧斓溃骸安蝗淮鏖L景也不會急匆匆的讓戴老爺回來,還讓我過來幫忙?!?p> “活神仙真肯離開戴府也好,長景整日把活神仙藏在府中,見她一面比見圣上還難”邵?又奇怪道:“不過活神仙為什么要走,她不是長景的人?長景竟也愿意?”
邵宜相不耐煩道:“你別啰嗦了,要不是沐峰走鏢還沒回來我也不會讓你來陪……”
“快看,出來了?!?p> 邵?急急指著前方,戴府大門已被打開,銀酌一身紅衣在黑夜中尤為注目,身穿白衣的戴長景站在她身旁,握上她拿著包袱的手,再次懇求道:“可不可以不要走?!?p> 銀酌抽回自己的手,低聲道:“我已戴老爺辭行了,你……好好保重自己。”
銀酌轉身離開,還沒走兩步,邵宜相似箭一樣沖了過來,拉著銀酌的手笑道:“姐姐終于出來了,可讓我好等?!?p> 銀酌不解的看著她,“你等我?”
邵?上前道:“長景說你要走,我一聽就立馬來了,在門口可是吹了一晚上的風了。”
銀酌不明白的望了眼戴長景,邵宜相已挽上她的胳膊,笑吟吟道:“我等了快三年,總算等到大公子肯放人了。我已經(jīng)在府里備好了房間,姐姐跟我回去住吧,我們促膝長談,聊上幾個晚上都可以?!?p> 銀酌這才明白戴長景告知他們的意思,搖頭道:“不了,有緣的話我們之后再見吧?!?p> “酌姐姐……”邵宜相挽著胳膊撒嬌道:“我從小就沒有姐姐,家里的哥哥又都是些大老粗,很多話都沒人可以傾訴。你要走,也不差這幾天,我房間都備好了,就想著可以和姐姐一起躺在被窩里說悄悄話?!?p> 邵?也跟著勸道:“酌姑娘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請教你,而且我們都已經(jīng)稟明我爹你要在來府中做客幾日,你要不去,爹肯定會怪我們,沒把你請回去?!?p> 邵宜相連連點頭,“還有為民醫(yī)館有好些我二哥治不了的怪病,他一個人鉆研了好幾晚了,什么頭緒也沒有,正準備向你請教呢?!?p> “是啊酌姑娘,醫(yī)館里的病人實在很特別,有些情況連太醫(yī)也不敢擅自開藥?!鄙?做出一個十分頭疼的表情。
“姐姐你看天都這么黑了,都快宵禁了。你還是先跟我回去,我向你保證,之后你想走我絕不阻攔?!?p> 邵宜相說完就朝戴長景使了個眼色,戴長景上前道:“我也向你保證,除非你愿意,否則我不會在你面前出現(xiàn)?!?p> “我已經(jīng)讓人把迎春閣打理出來了,院前種滿了迎春花,如今正是花季,可漂亮了,姐姐你一定會喜歡的?!?p> 眾人一人一句挽留,邵宜相更是把銀酌身上的包袱拿了下來。此時天色已完,再耽誤下去別說出城門了,一旦宵禁恐怕連戴府也沒法離開。銀酌無奈,只好點頭答應。
迎春閣內(nèi)的布置簡單大方,是銀酌最喜歡的裝扮,邵宜相拉著銀酌坐在羅漢床上,笑盈盈道:“今天姐姐累了快歇息,明日我就搬過來和姐姐促膝長談?!?p> 銀酌冷淡問道:“是他讓你勸我的?”
“姐姐是說大公子啊?!鄙垡讼嘈α诵Γ溃骸八皇歉艺f你要離開了,之前我在江林村時說過姐姐來京城,我定好生招待。可這幾年來,大公子霸占著姐姐不肯放人。如今姐姐都要走了,我一定要在姐姐離開之前好好招待你一番,否則我不就成了說話不算話了。”
銀酌知道她巧言善辯,便也不再問下去。邵宜相也不打擾她休息,便出了迎春閣。走在曲折的長廊上,邵宜相忽聞一種異味,轉過身,向著異味傳來的方向,大聲道:“出來吧?!?p> 長廊上掛著的燈籠被徐風吹得微微搖曳,那人從漆黑中走來,昏黃的燈光投在他臉上,邵宜相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失魂落魄的神情。
“大公子和酌姐姐待久了,身上竟和她有著相同的味道?!鄙垡讼啻蛉さ?,見他仍低垂著眸,安慰道:“不必擔心,我能留她一晚,就能留她第二晚、第三晚……”
戴長景目光望著迎春閣,自嘲道:“我自詡瀟灑,從不愿勉強他人。如今竟也為了自己,強迫她留下。”
“因為你沒法承受,她不在身邊的日子?!鄙垡讼嘤值溃骸安贿^酌姐姐究竟為何會突然要走,若解不開她的心結,即便她留下來,你與她也無可能?!?p> 戴長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p> 這幾日,他想了很久,他與銀酌相處了將近三年,她應該很清楚他對邵宜相只不過一時情迷,她也不會因為那只香袋誤會??蔀楹文侨罩?,她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會不會是因為弱水?”邵宜相揣測道:“酌姐姐怕她會取代弱水在你心中的地位?”
“不會?!贝鏖L景再次搖頭,他對弱水的感情,她最清楚。
“那酌姐姐為何會突然……”邵宜相頓了頓,有些猶豫道:“難道……是因為云水門的那封回信?!?p> “不會。”戴長景道:“去年她收到云水門回信后整個人都不一樣了,變得活潑也變得更讓人親近了?!?p> “我不是說那封,我是說今年的那封?!?p> “今年云水門有給她回過信?”戴長景一怔,忙問:“是什么時候?我怎不知?!?p> 邵宜相想了想,道:“就是這個月初的事,沐峰讓姜天送來的?!?p> 戴長景隱隱有些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那日銀然看見了香袋,但他突然得知皇長孫遇襲,來不及過多解釋急匆匆的出門,就在他打探皇長孫情況的時候,姜天送信給銀酌。雖不知心中內(nèi)容,但他已猜到幾分。
一直以來,銀酌對他都很冷淡??删驮谌ツ晁龑懶沤o云水門收到回信后,她對他的態(tài)度就有了改變。變得話多了、也變得熱情了,整個人精神煥發(fā)。而就在她收到第二封信的時候,她又轉變了對他的態(tài)度,又變得冷冰冰,不愿與人接觸,不愿說話。
云水門精通病理,她與云水門除了她師父銀三郎之外根本沒有任何關系,信中所寫內(nèi)容,除了她師父之外,就只有關于她的身體狀況。云水門的第一封信,是好消息,所以她開心異常,而第二封信,卻是壞消息,所以她才決心離開。
邵宜相觀察著戴長景的面色,小聲試問:“你猜到了?”
戴長景眉頭深鎖,倚靠在廊柱上仰天重重的閉上了眼睛,明明暗暗的燈光在他臉上流轉不定。他急迫想知道她的情況,卻不敢去問,他很清楚,銀酌倔強高傲,若知道他已知曉她的病情,定不會再留下,此生不在他面前出現(xiàn)。
邵宜相猜到戴長景不便說出其中緣由,也不再問下去,再次安慰道:“放心吧,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酌姐姐一定會明白的?!?p> 戴長景站直了身體,向邵宜相恭敬道:“這段時間,麻煩六小姐多照顧她?!?p> “嗯,我會的?!鄙垡讼帱c頭,又強調(diào)道:“保證連我二哥也不會去麻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