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辰時,天夏署州岐燕郡郡治——西時。
西時城坐落在岐燕郡的西北,是一座建在署岐平原上的大城。憑著靠近岐州的地理優(yōu)勢,岐燕郡的商業(yè)十分繁榮,西時更是其中之最。
天降陣法的具體情況平常人自然不能知曉,只認為那是一場大地動。災事對這座距離較遠的城市影響很小,熱熱鬧鬧的正月里,雖然時有大災的消息傳來,但西時的市集依舊人來人往,吆喝不斷。只有當官府放粥時,那些蜷縮在街頭巷角蓬頭垢面的災民才會一邊小心地和路過的行人輕聲道句“借過”,一邊挪向官府臨時搭起的棚子。
這番場景讓西時的熱鬧市集,有了點其他味道。
西市中,一天前由衛(wèi)律護送到此的騰岐內院院長揚朗爾格·克萊頓正在熱鬧的道路上閑逛,渾然不覺在不遠的茶樓里,一位名為左花枝的中年男人正在默默注視他。
“目標在西市買了早點,從西市東門出,向南拐入東向的小巷,出示木帖后自內城坊北門入,進入劉府?!?p> 幾刻后,負責跟蹤克萊頓的小廝回到茶樓,微喘著氣,向左花枝報告行蹤。剛到西時城的左花枝端著茶,點頭道:“劉府的根系,了解嗎?”
一旁小販打扮的下屬立即回道:“回右執(zhí)行長的話,劉府是胭脂商劉經的府邸,劉經在西市經營有四家胭脂店,名氣很大。他父在軍中以長史官職亡故,郡守張犀乃他父昔日同僚,很是照撫他。哦,他還是騰岐院長弟子揚朗爾格·克萊頓的好友。劉府各種關系盤根錯節(jié),在朝廷和江湖都很吃得開?!?p> 左花枝放下茶杯,揉著眉頭:“下去吧?!?p> 兩人行禮退下。
生意蕭條的茶樓上,他喝干杯里的茶水,深深嘆氣。
“揚朗爾格·克萊頓?!彼v地閉上眼,靠著椅背,低聲自語。
他是在五天前的慶和縣里發(fā)現克萊頓的。
自從十四天前在開必無功而返后,他就一直在桂魚郡游蕩。很快,他就驚訝地在慶和縣發(fā)現了克萊頓,這位騰岐院長的弟子。于是他力排眾議,跟蹤克萊頓來到了西時。
之所以是力排眾議,一是他們根據十字式預測的幾個圣會計劃里,沒有一種會與西時扯上關系。二則是克萊頓是騰岐院長的弟子,沒人相信圣會能與騰岐院長有關系。
但他直覺克萊頓有問題。
最終,那位英俊的神話教主再次相信了他的直覺,一如當初相信他孤身來到開必。
稍稍振作精神,左花枝隨手拿起桌上毛筆,蘸墨,閉眼,漫無目的地在紙上涂抹,思緒紛飛。
片刻后,他睜眼:“有了?!?p> 另一邊,劉府后院。
劉經雖是商賈,在衣食住行各個方面都受到了朝廷刻意的打壓,然得益于他與郡守張犀的親家關系,劉府不僅搬入了內城坊,還修建得很是繁華。整座宅邸大致可以分為前院、后院、偏院、祠堂、花園,規(guī)格不俗。
此時單論后院。后院由一道圓門與前院隔開,院庭廣闊,植有幾顆松樹,后院居中是主人起居的主屋,靠西是書房,靠東是姑娘的兩層閨房小樓,后面輔以通往祠堂的小花園。
劉經和克萊頓兩人坐在劉府大女兒舊日閨樓的一樓房間里,一邊吃著克萊頓買來的早點,一邊看著榻上沉睡的男孩。
“想不到林兄的孩子這般大了。”身著錦衣的劉經摸著胡子感嘆。
克萊頓輕聲道:“所以要接回來啊,雖說不是嫡子,但也是他林家血脈。善瑕自己被夫人看得緊,沒辦法,只得尋我來?!?p> 劉經指著他苦笑:“一個老花花公子幫另一個老花花公子保護私生子。這事兒要拿到戲臺上,準會演上幾天幾夜?!?p> 克萊頓笑了,放下早點,拱手道:“沒想到會碰到大地動,感謝劉兄收留啊?!?p> 劉經擺手:“哎,無妨無妨。你我善瑕三人多年好友,還說這些做甚,日后讓這孩子認祖歸宗時,莫忘了請我吃飯就是?!?p> 末了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問:“不過善瑕的相好、這孩子的母親,真歿大地動里了?”
克萊頓嘆氣:“那女子剛烈,不愿回去。我剛和這孩子離了慶和縣一天,就碰上了大地動,趕去已是晚了,這孩子又傷心過甚昏睡至今。”
“唉,這筆賬不好算哦?!眲⒔浱婧糜迅锌?p> 對不起了,老兄弟??巳R頓默默看著真心為好朋友家庭情感煩惱的劉經,有些慚愧。
“老爺、老爺!”這時匆匆趕到的老仆在門外喘著氣,“夫人、夫人用完膳,正和端水果的丫鬟往書房去了!”
劉經和克萊頓對視一眼,立刻默契轉身開窗,劉經熟練站好,雙手交叉胸前,克萊頓則順勢從背后摟住劉經的腰,隨后縱身一跳,躍入后面的小花園,整個過程十分流暢。
片刻后,只剩下男孩的房間里,忽然有一位男子翻窗而入,坐在桌邊,靜靜注視沉睡的男孩。
男子年紀二十幾歲,一身墨色勁裝很顯身材,面容英俊,劍眉星目,是懷春少女會癡迷的冷面帥哥類型。
他便是負責和克萊頓一起護送寒燚的影連城。
另一邊木廊上,稍作打扮的劉夫人冷著臉快步向書房,端著水果的丫鬟在后面費力跟著,臉都快憋紅了。
劉夫人忽然停下,側身看丫鬟,微微蹙眉:“清霞,還不快些。”
“是、是,”丫鬟清霞無奈喘氣,“夫人,這種小事何不交給小紅她們呢?”
劉夫人瞪了清霞一眼:“跟在我身邊這么多年你都養(yǎng)胖了,一點活都干不了,不再鍛煉鍛煉你,以后就沒人要了。再說,那個揚朗爾格可不是什么好東西!當年就是他帶老爺去青樓,差點讓老爺錯過我們的大喜之日!這次他來,又鬼鬼祟祟只敢走后門,一定沒好事!”
清霞嘆氣。
木廊一旁的小花園忽傳來細微的聲響,兩人都沒注意,稍作休息繼續(xù)前往書房。
書房里,小心關上窗子的克萊頓輕吐口氣,劉經一邊整理自己的衣裳一邊熟練拿出兩本書放桌上。
“你家夫人還是很強勢嗎?”克萊頓苦笑。
“她脾氣本就不好,又因當年差點錯過大喜之日,我心里一直愧對她。這些年來言聽計從,結果反倒助長了她的囂張氣焰,唉,這輩子都沒法翻身咯?!眲⒔泧@氣,生活不易。
克萊頓渾然沒有自我檢討的自覺性,笑道:“誰叫你當年都二十好幾了還是個雛?我實在怕你們大喜的日子沒有體驗,才帶你去突擊學習的?!?p> 劉經老臉一紅,正欲說話,有人敲門。
“老爺,清霞送水果來了?!?p> 克萊頓立刻坐好端書,劉經收拾情緒,翻開書,淡淡道:“進來?!?p> 劉夫人推門而入,微笑行禮:“老爺早好,揚朗爾格院長早好。”
“劉夫人早啊?!笨巳R頓放下書,微笑回禮。
“老爺在看什么?”劉夫人自然地拿過劉經手里的書。
劉經微笑回道:“張白桂先生的……”
“《左上先序》對吧?”劉夫人微笑著翻看,“我也挺喜歡,不知老爺看到哪了呢?”
“咳咳。”劉經微微咳嗽,有些緊張,一時回憶不起書上內容。
“看到解犀涕淚……”克萊頓干笑著上前解圍。
“老爺,”劉夫人瞪了克萊頓一眼,隨即拔高了聲音,微笑問道,“老爺,看到哪了?”
“看到、看到……”劉經一臉緊張,目光漂移,大腦超速運轉,額上細汗密布。被瞪了一眼的克萊頓低頭不敢說話,說實話面對劉夫人時,他也是會覺得理虧的。
“老爺,”先前為劉經通風報信的老仆再次在門外請示,“門外有年輕公子拜見,奉上名貼和乘桂一條?!?p> 劉經立馬起身顫聲:“請!請入廳堂!”又迅速轉身請克萊頓:“請!”
克萊頓忍笑:“請!”
兩人一前一后快步離開,留下劉夫人原地冷笑。
劉府外。
左花枝下了馬車,一襲青底藍紋垂胡袍,面對劉府,筆直立在陽光中,一手提劍一手提木箱。不時有轎子過路,其中妙齡少女偷掀紗簾,望見了,都要低聲贊嘆一聲挎劍俊公子,立身盛朝陽。
“公子?!崩掀妥詣⒏情T出,行禮道,“我家老爺有請。”
左花枝微笑點頭:“多謝老人家?!比缓髮⒛鞠浣慌c出來迎他的下人,隨老仆進了劉府。
前廳堂。
克萊頓坐在左側椅上吹著茶水,問:“生意上的?”
坐在最上位的劉經合上左花枝的名貼,想了想,搖頭道:“昨你來后,我便言今日歇息,不曾約客。且這人姓左,我并不認識,不是生意上的,應該是江湖上的。”
左?左花枝?克萊頓卻是心里一驚,腦海里瞬間浮現叛逆左花枝的相貌圖,心中不免有些沉重起來,但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道:“看來是個有緣人,恰逢貴人有難,來解圍了?!?p> 劉經苦笑:“你也別取笑我了,你不成家,不知這其中艱辛?!?p> 克萊頓微笑喝茶。
“老爺?!边@時老仆帶著左花枝進了前廳堂,躬身行禮。
左花枝也行禮:“在下左花枝,拜見劉先生?!?p> 克萊頓在瞧見他相貌的瞬間心中一沉。
劉經起身回禮,呵呵笑道:“左公子謬贊了,鄙人一介坐賈,怎當得先生二字。”
左花枝笑道:“劉先生專研胭脂,教與天下女子,這也是教人一技,怎當不起先生二字?”
劉經心中大悅,哈哈大笑,連道:“請坐,請坐。”
左花枝再次向劉經和克萊頓行禮后方落下座,仆人上茶擺果自不必說。
劉經微笑問道:“年節(jié)剛過,左公子就到鄙府,想來是有要緊事,不論商事江湖事,還請左公子明說?!?p> 左花枝微笑道:“年節(jié)一過就談商事,實在不討喜。在下今日是特意來向先生送上乘桂?!币贿呎f,他一邊示意下人提上木箱,打開后呈與劉經和克萊頓觀賞。
“落桂木制的木箱,可凈水,最可保存乘桂。前日在下忽聞開必大地動,想龍井泉應有變。恰好年前托人捕到了三條,”左花枝感受著懷中探查陣法的器物沒有反應,又看了眼表情自然的克萊頓,繼續(xù)道,“在開必吃了兩條,味道確實鮮美異常。剩下這條,便想著此物存世不多,故今日特來奉上?!?p> “乘桂價值萬金,這份禮不可謂不重,多謝左公子美意,鄙人收下了。只是可憐,”劉經看著在木箱里孤零零繞圈圈的乘桂,嘆息道,“開必的大地動,生靈涂炭?!?p> “人禍可防,天災難防?!弊蠡ㄖ聪蚩巳R頓,好奇道:“在下看這位容貌甚偉,氣度不凡,不知是不是騰岐內院的揚朗爾格院長?”
拜謁我府奉上重禮,卻不談事,只問克萊頓。劉經看了看神態(tài)自若的克萊頓,又不經意瞟了眼左花枝放置身旁的劍,示意下人退下,微笑介紹:“這位正是鄙人良師益友,騰岐院長高徒,大名鼎鼎的揚朗爾格院長,近日在鄙府暫住?!?p> “在下認得,”左花枝微笑道,“十四日前,恰巧遇見過,不知院長可有印象?”
“不曾?!笨巳R頓微微回憶了下。
左花枝微瞇眼盯住克萊頓幾息,然而懷中器物始終沒有反應,便作歉道:“是在下記錯了,還請院長見諒?!?p> 克萊頓喝了一口茶。
左花枝起身,行禮:“乘桂已奉上,在下告辭?!?p> 劉經巴不得他離開,也起身:“稍等,怎能讓公子空手而歸?!?p> “家宰,”劉經向老仆招了招手,“為左公子送上上等布絹,定要送到公子車上。”
“是?!崩掀蛻暩嫱恕?p> 待老仆奉上布絹,左花枝再回了禮,隨后便提著劍退出了前廳堂。劉經先是屏退下人,然后走到后廳堂,沒見到其他人在,才又回到前廳堂。
“老哥,”劉經看著克萊頓,皺眉道,“對著你來的?”
克萊頓無奈道:“給你添麻煩了?!?p> 劉經呵呵笑道:“看來你這內院院長的官兒也不好當啊?!?p> 克萊頓聳了聳肩,道:“你也不差?!?p> 兩人對視,一時安靜,隨后同時哄笑。
另一邊,離了劉府,左花枝再次向老仆微笑行禮感謝劉經的好意,然后進入馬車,命馬夫離去。
“克萊頓應與天降無關。”微微搖晃的車廂里,左花枝靠著掛有動物柔軟皮毛的車壁,取出信匣,拿出寫有徐淡鑰的千里信,“克萊頓由衛(wèi)律護送,于昨白日自城門入,暫居內城坊劉府。周圍無暗哨,府內無陣法,神態(tài)亦自然,但我仍有懷疑,請示,今夜?jié)搫⒏?,可否??p> 他放下千里信,咬了口水果,閉目休息。
片刻后,寫有徐淡鑰名字的千里信有了反應。
左花枝第一時間感應到,輸入內力后,其中傳來老人沉穩(wěn)的聲音:“內城坊皆西時達官貴人,勿要生事,引來朝廷??巳R頓身份特殊,不要多想。老夫已有線索,稍作休整,即刻出城匯合?!?p> “瞻前顧后?!弊蠡ㄖ湫χ栈亓饲Ю镄牛瑢︸R車夫道,“直接出城?!?p> “是?!瘪R車夫應下,車輪轔轔,駛向城外。
……
半夜,劉府。
在一番觥籌交錯、談天論地后,克萊頓回到廂房時,已是半宿。他吹熄蠟燭,坐在床上。半個時辰后,確定周圍無人,他才伸出左手,額上微微亮起,手上有雷芒閃爍。右手撕下一部分內襯,咬破食指,就著雷芒的光用血在其上書寫。
“左潛,無事?!?p> 克萊頓含住食指,收好血書,放于床邊,脫衣躺下,腦海里再次回憶起九天前在招春縣時,內閣向他下達的任務:
“將寒燚偽裝為林善瑕之私生子,按百曲式,走西時入岐州,歸騰岐學院?!?p> 同時,克萊頓又忍不住回想起十四天前在開必的神秘草地上發(fā)生的事情。
那個時候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他什么都不記得了?再次醒來時為什么又和寒燚一起出現在了其他地方?
正當他皺眉思考時,忽有輕悠歌聲飄揚入耳,在這歌聲里,整個劉府都陷入熟睡。
片刻后,有一黑衣人翻窗入房,拿起血書,對著克萊頓行了一禮,然后他從懷里拿出一張黑布,將血書包裹,小心置于懷中后離去,他翻過劉府圍墻躍過坊墻,在黑夜的街巷里無聲奔跑。在便利的千里信時代,克萊頓的情報正以最樸素的方式向外傳遞。
左花枝不會想到,圣會會不用陣法保護他們期盼了千年的寒燚。
這就是百曲式,以嚴格紀律代替先進手段,以人力與技術抗衡。
這次行動,圣會用它代替十字式。
?。~解釋:
1.天夏國地方行政制度:州、郡、縣。
2.天夏國戶籍制度:古來有之,分為主戶和客戶。主戶指自有田地的人,享有多種權利,主戶有民籍軍籍等??蛻糁笩o田地的人,要依附主戶而活,活動范圍等都受到極大限制。
3.坊:天夏國行坊市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