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照身后又出現(xiàn)一個模糊人影,應(yīng)是明臺。
常照一手執(zhí)著燭臺,一手籠著燭火,快步走到門邊,將楊愈從門前拉到一旁。
明臺見了,閃身到了常照身前,將左手中的燭臺交給楊愈,右手中寒光一閃,原來他的手中正拿了一把尖刀。
楊愈見明臺這如臨大敵的模樣,才反省自己方才確實有些冒失了。
常照對著門外說道:“我乃本寺方丈,門外貴客,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門外傳來急促喘氣聲,隔了一會才有氣無力的道:“師兄……”
楊愈吃了一驚,轉(zhuǎn)頭看向常照,見那常照雙眉抖動,雙唇緊抿,眼神幽深,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門外那人又呼喚道“師兄”,突然撲通一聲,像是摔倒在地的聲音。
常照嘆了口氣,輕聲吩咐明臺打開門來。
明臺右手執(zhí)刀,左手將門栓緩緩拉開,輕輕推開一條門縫,又貼臉到門縫處左右張望了一下,這才將門猛的推開,然后急退兩步,作出防御的姿勢。楊愈看得驚奇,明臺這一套動作下來,真不像一個普通的和尚。
門一推開,果然見到地上一人委頓在石階上,楊愈正要將燭火舉過去看看,明臺已搶先一步,從楊愈手上搶過燭臺,慢慢靠近那人身前,燭火映照下,只見那人全身上下濕漉漉的,正在瑟瑟發(fā)抖,頭臉也被濕發(fā)遮住大半,那頭發(fā)已白多灰少,頭發(fā)半掩下的臉已被水泡得發(fā)白,胡須凌亂,雙唇烏青,如果讓這人在外面等到天明,怕是要死在廟門口。
常照一見這人,渾身開始輕顫起來,他疾走兩步蹲下身來,將那人頭發(fā)撫開,叫道:“方師弟,方師弟……”叫了幾聲沒聽見回應(yīng),又朝那人臉上拍了幾下,那人一動不動,也不知是不是暈厥了。
常照將楊愈拉了過來:“楊施主,你看看,是不是也要用你那急救術(shù)施救?”
楊愈探了探那人鼻息,見他呼吸雖輕,卻急促非常,再在頸動脈上一搭,摸到了極快的跳動,便道:“方丈,這人只是勞累過度暈倒了而已?!?p> 常照一聽,臉上神色緩和了下來,輕聲道:“明臺,你往寺里去,看看是否還有別人醒來?!?p> 明臺也不應(yīng)聲,急忙輕聲輕腳的走到門廊口往里看去,過了一會,走回來道:“師父,都睡著,沒人醒來?!?p> 常照一聽,馬上蹲下將那人攔腰抱起,就往寺外走去。
楊愈忽然想起:水致遠說他今晚是一晚不睡的,也不知他現(xiàn)在到底在哪里,是醒著還是睡著。
楊愈見那常照一個眉毛全白的老和尚,抱著一個人往前走,竟然是輕輕松松的樣子,不禁深感驚奇。他不知常照要將那人抱去哪里,為何又要避開寺里眾人,一個是結(jié)拜兄弟,一個是救命恩人,便猶豫著到底該不該提醒常照其實有一人恐怕一直醒著。
正如此內(nèi)心斗爭著,忽然身后門廊傳來一聲極輕的鞋底磕到門檻的聲音,楊愈自知聽力已異于常人,這一聲絕不會聽錯,便轉(zhuǎn)過身來,故意提高聲音對門廊那邊叫道:“水大哥,可是小弟吵醒你了?”他這一說,既是提醒常照,也是免了自己兩邊為難。
果然,已走到廟門外階梯下的常照立即停了下來。
門廊口響起一人的聲音:“楊兄弟,輕點聲,別吵醒旁人?!闭f著,那人從門廊陰影中走了出來,果然是水致遠的身形,他邊走邊說道:“楊兄弟,可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我?guī)兔???p> 楊愈往廟門外瞟了一眼,見常照已將那人抱回了石階上,正在擺動那人手腳以吻合地上濕痕,便道:“恐怕是需要水大哥幫忙了,這人不知是不是在湖中落了水,到現(xiàn)在才爬上岸來?!边@話倒也不是謊話,看這人的模樣,肯定是從湖里爬上來的。
常照聽了這話,往楊愈看去,見對方微笑點了點頭,便也微笑著對楊愈點了點頭,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水都巡,你快來看看,這人怎的半夜漂到了這里?”
水致遠走到門口蹲身一看,奇道:“這不是方四海嗎?”
常照驚訝的看了一眼水致遠,道:“水都巡,你識得此人?”
“嘿,這人是個行腳商人,原名叫方四緯,因他自吹走遍了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因而人稱方四海,最近兩年,這人做著往番邦賣布匹的生意,常在蘇州的窯子里出沒的?!?p> “原來如此,那就相煩水都巡將這方四緯抱進寺里去,阿彌陀佛,我佛慈悲,還是救人要緊。”
水致遠點點頭,將那人毫不費力的抱了起來,在常照的指引下,直進入常照自己的臥房,見方四海身上濕透,便將他放倒在地上,又探了探他鼻端,感覺到有呼吸,說道:“方丈,這方四??磥聿皇悄缢?,那便不用著急了?!?p> 常照道:“哦?既然如此,水都巡,天還未明,便不麻煩你了,你還是快快回去守著老夫人吧?!庇謱钣溃骸睏钍┲?,請你留下幫忙照看著,可好?”
楊愈點了點頭,水致遠猶豫了一下,道:“好,有事叫我?!闭f完,便出門去了。
楊愈今晚見了常照和明臺的異狀,覺得他們倆實在不是普通的和尚,好像背后藏著什么隱情,且他們倆只避忌著其他人,對自己竟然一副毫不見外的模樣,不免想到:難道他們是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力量弱小,沒有任何危險性?他找了一張椅子坐下,只看對方如何施為,又有什么話要說。
明臺等了一會,聽見外邊關(guān)門聲,又湊到門邊細聽了一會,這才回轉(zhuǎn)回來,看了一眼楊愈,湊到常照耳邊輕聲道:“師父,門外沒人了?!?p> 常照點點頭,看向楊愈,見對方臉上只是微笑,眼中卻無笑意,便嘆了口氣,輕聲道:“楊施主,一會再跟你細說。明臺?!闭f完朝著床上努努嘴。
明臺執(zhí)著燭火走到床邊,掀開被褥,輕輕提起一塊床板,那里赫然現(xiàn)出一個與床同寬的入口,入口下一個木梯,直通往地下一個洞窟。
楊愈吃了一驚,這怎么像是黑寺的標配?。克@才心生警惕起來。
常照抱起方四海,跨過床欄,便往洞口下去,又轉(zhuǎn)頭對楊愈說道:“楊施主,你跟我來?!币膊坏葪钣卮穑孕惺凹壎?。
楊愈猶豫了片刻,這如果真是黑寺,那能下去嗎?又想起外邊還有水致遠、魯達他們,便也跟著走入洞去。
下得洞來,待常照在洞里點亮了一根蠟燭,上邊的明臺便合上了床板。
楊愈舉目四望,見洞壁上釘著一些平放的木板,木板上放著幾個瓶瓶罐罐,洞窟一角放了一張小床,只是小床上并無被褥,小床邊擺著一個不到一人高的小衣柜,現(xiàn)在亮著的蠟燭便放在那衣柜頂上。他再緩緩轉(zhuǎn)身,又見木梯后邊不遠處的洞壁上開著一個通道,那通道只有半人高,里邊黑漆漆的,不知是通往什么地方。
常照將那方四海平放在床上,從衣柜里取出一件衣袍,將方四海的濕衣?lián)Q掉,脫下濕衣的時候,那衣服中掉下一個長方形的物事,那物事外邊裹了油紙,又繞滿了線,裹得嚴嚴實實。常照將這裹滿了油紙的小包裹放在床頭,又從洞壁木板上取下一個小壇和一把湯匙,揭開壇塞,一股蜜香傳入楊愈鼻端,原來是蜂蜜。
楊愈見洞窟里沒有椅子蒲團,便坐在木梯上,只是看著常照動作。對面的常照喂了方四海幾口蜂蜜,又取下一個瓷瓶,倒出幾粒藥丸,藥丸氣息濃烈嗆鼻,讓楊愈差點打個噴嚏。常照將藥丸用蜂蜜推送進方四海嘴里,又進入了那個黑漆漆的通道。過了許久,他才回轉(zhuǎn),手中捧著一碗清水。楊愈見狀,心想:那通道莫非是通往廚房?
常照喂那方四海喝了半碗水,才緩緩坐在了床上,面對面看著楊愈。
楊愈看著對面神色難明的老和尚,突然笑了起來,說道:“方丈,你不是和尚。”
其實,他并不確認常照到底是不是和尚,只是猜測一個人的身份,如果用詢問的方式,對方多半會說謊。這樣單刀直入的陳述性的斷言,別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將了一軍,反而更有可能得到真實的答案,這是他以往生活的經(jīng)驗。
楊愈說完,便盯著常照,雖然洞內(nèi)光線不亮,但也能看到對方眼神異樣,嘴角掛著一絲意味難明的笑。楊愈等了一會,沒聽見常照的回答,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嘴上卻道:“你是救苦救難的大菩薩,哈哈。”
常照聽了,臉上笑意更甚,也更古怪,過了半晌,那老和尚才呵呵笑了兩聲,道:“楊施主,你怕嗎?”
楊愈輕笑著搖了搖頭:“大和尚,我曾經(jīng)得過一場怪病,但凡得過這場怪病的人,已經(jīng)不會再怕死了,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么可以讓我害怕的?”
常照點了點頭,笑道:“和尚是什么?我在寺里燒香念佛,便是和尚??晌伊y以清靜,卻也不是和尚,這個世道啊,到底和尚非和尚,全看別人怎么看?!?p> “嗯,說的也有道理,那么大和尚,你六根不清凈,是為的什么?”
常照沉默了片刻,看了看床上的方四海,道:“哼,真要能做到六根清凈,那便能得道成佛了。這世間的出家人,又有幾人能真正六根清凈?”
“大和尚,你就別跟我打啞謎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可能出賣你?!?p> “呵呵,如果我說,我并沒有救你,楊公子你只是自己降臨在樹上,又是自己醒轉(zhuǎn)過來,老衲自始至終沒為楊公子做過什么,你又如何?”
“大和尚,我得糾正你的用詞,我不是降臨在樹上,我是被一股颶風刮到大樹上的?!?p> 常照看向楊愈,詭異一笑:“楊公子,就算真如你所說,那用降臨一詞又有何不可?”
楊愈想了想,確實也可以說是降臨,那般刻意否認,反而顯得心虛,便點點頭:“好吧,即便你沒有救我,但你們待楊某出奇的好,我都納悶,為何你們要待我這般好了?!?p> “楊公子,佛家弟子如此對待一個無處可去的人,不應(yīng)該嗎?”
“那你這方師弟,又是怎么回事?”
“佛門中人有俗家?guī)熜值埽灰渤R姷煤軉???p> 楊愈被對方說得啞口無言,明知常照在胡謅,但既然對方不愿意說,那便算了,反正他現(xiàn)在除了一條命,也沒什么可失去的,他如今惜命卻不怕死,便也無所謂了。
楊愈心想:你自己叫我下來,卻不為讓我?guī)兔κ┚?,那肯定是有話要說,絕不會只跟我繞彎子,反正我不急,倒看你心急不心急。如此想著,便笑了笑,站起身來:“方丈,既然如此,楊某便告辭了?!闭f完,便要扶著木梯拾級而上。
果然,身后傳來常照的聲音:“且慢!”
楊愈轉(zhuǎn)過身來,微笑看向常照:“大和尚,有何指教?”
常照皺眉沉思了一會,道:“楊公子,如果我說,我在這禹王寺出家二十來年,只為了等一個人,你信嗎?”
楊愈大感意外,這常照為了等一個人,便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枯等了二十年,還為此做了和尚,這人對他得多重要,莫非是他愛人?可看這大和尚眉毛都白了,想來不太可能,便說道:“莫非,你等的就是這方四海?”
常照搖了搖頭,盯著楊愈,笑道:“我等的,便是你,楊愈楊公子?!?p> 楊愈驚得目瞪口呆,這話太離譜了,我才來這時空多少天,這大和尚卻等了二十年,莫非他知道二十年后,我會來到這個時空?不僅如此,還是必然來到這個地方,這個太湖之中的禹王寺中。
楊愈想得失笑,大搖其頭:“大和尚,你……呵呵……你這話,怕是三歲小兒也不會信?!?p> 常照低頭苦笑了一聲,道:“唉,是啊……這話,還有多少人信呢?”說完,又站起身來,昂首往前邁了一步,兩臂往外一張,叫道:“可我的話千真萬確,我的至誠,天地可鑒,如有假話,便叫我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楊愈見那常照這一下動作,整個氣勢像是山峰挺立,頓時沒有了往日那種對著香客低首垂眉的恭順模樣,不由得心中一凜。這才是這個大和尚的本來面目吧。
常照見得楊愈警惕的眼神,微微一笑道:“楊公子,你不必緊張,你是我陳唯道等了二十幾年的人,可以說,我這一生一世活著便是為了尋你,別說加害于你,便是旁人要害你,也得先殺了我才行。”
楊愈聽了,只覺得這人怕不是瘋了?內(nèi)心更加警覺起來,他皺眉望著和往日判若兩人的常照,道:“陳唯道?大和尚,你二十幾年等一個人做什么?為何那人就一定是我?”
常照嘆了口氣,說道:“唉,此事說來話長,明晚我們離開這里,到了船上,再細細說與你聽?!?p> “明晚離開?大和尚,為什么突然就要離開?”
“因為,知道我陳唯道在這個地方的人,世上只有寥寥數(shù)人,其中一個便是我這方師弟。我與他約好,若非緊急事態(tài),絕不能來這寺里尋我。二十幾年來,他一次都沒來過。今日,他既然來了,我怕是就得離開了。好在,讓我等到了你,哈哈,不枉我在此等了二十年,二十年啊……”說著,常照眼中隱有淚光。
楊愈聽了這話,只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穿越來此,又莫名其妙鉆進了一個陷阱,不,不是陷阱,而是一個迷霧重重的黑森林。他感覺得出來,常照確實對自己沒有惡意,可是即便如此,他還是只想下半生簡簡單單的活著,快快活活的活著,不想被人卷入這聽起來就帶著危險氣息的風暴之中,便笑道:“大和尚,如果我不跟你走呢?”
“呵,這就是我前幾天不跟你說這些,到得今天卻不得不告訴你的原因。我要讓你知道,你必須跟我走,你跟我走,才安全,否則……”
楊愈一愣,正要開口,床上的方四海嗯的叫了一聲,醒了過來,他轉(zhuǎn)頭看了看周邊環(huán)境,見到常照,倏的翻身坐起,叫道:“師兄。”
龍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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