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下起雨了。
淅瀝瀝的一片。
趙溧陽還沒有被沖昏了頭腦,她知道關鍵時候她不應該亂跑,可是她又實在不想跟趙貞如那個大壞蛋呆在一起。
這密道連接著王府好幾個出口,于是她憑著記憶里的方向,跑到了一處隱蔽的假山處。
好在下雨天氣,王府里的人都躲雨去了,這個地方連接著后山,到處叢林掩映,她便尋了個能遮雨的地方,很是隨意的蹲在地上,望著雨水一絲絲打在湖面上,波紋一圈一圈,煞是好看。
趙貞如這個王八蛋。
她在心里罵了一句。
似乎還不解氣一般,隨后撿起地上的小石子,狠狠扔進水里。
趙溧陽嘆口氣,只覺得心口悶得慌。
入宮兩年,她一刻也不曾松懈,每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里露了餡招來滅頂之災。
她曾無數(shù)次的想過逃跑,可是趙貞如手眼通天,她跑得掉還好,要是跑不掉的話,只怕落得個秋姨娘一樣的下場。
更何況小桐還在他手里。
趙溧陽現(xiàn)在甚至不知道小桐到底在哪里。
每月一封家書,由趙貞如送過來,已是她和小桐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
她只覺得像是卷進了一個漩渦之中,她越是抗拒,便越是被卷到暗無天日的深處去。
等回過頭的時候,她已經(jīng)越陷越深。
雨漸漸下大了,打在遠處芭蕉葉上,芭蕉葉子往一側(cè)傾倒,嘩啦啦的,像是河水倒灌一般。水面上漸漸牽出銀絲,仿佛天地之間一片水濛濛的。
趙溧陽心頭越想越亂,很是煩躁??伤譄o處可去,只得龜縮在這么一小方天地里。
天漸漸黑了,遠處長廊下有人掛起了燈籠,倒無人注意對面假山藏著個人。
雨后有些涼意,風嗖嗖的,趙溧陽穿得薄,忍不住雙手環(huán)抱手臂。
她聽見背后有腳步聲響起,隨后柔和的亮光逼近,一襲白袍倒影在水面上,趙貞如手里舉著一盞光芒很是微弱的煤油燈出現(xiàn)了。
趙貞如順勢坐在她旁邊,吹滅了煤油燈,這一動之下,牽扯到傷口,趙貞如疼得臉色一白。
趙溧陽余光瞧見了,心里竟有種報復的快感。
疼死你。
趙貞如也不說話,就這么靜靜的陪她坐著,看著湖面的殘燈光影發(fā)呆。剛下了雨,空氣很是清新,隱有暗香浮動,水滴輕輕,落在青石板上。
天灰蒙蒙的。
趙溧陽心里估摸著趙貞如是來道歉的。
趙貞如從來都是這樣,他脾氣臭,常常發(fā)了脾氣后才反應自己的失態(tài)。可是趙貞如的字典里從來沒有“道歉”兩個字,他只會安靜的出現(xiàn)在你身邊,然后東拉西扯些話題,等你情緒過去了,就算是道歉了。
趙溧陽偏過頭去,不理他。
趙貞如便自言自語著,“今天好大的雨?!?p> 隨后,那人便也不做聲了。
兩個人就這么安安靜靜的坐在一處假山上,隔著數(shù)厘米的距離,中間風過無聲。
隨后趙貞如低咳了一聲,“盧飛剛才來報,大理寺已經(jīng)快要結案,不出意外你應該很快就能回宮了?!?p> 趙溧陽終究是沒忍住,“什么意思?!?p> 趙貞如便挪近了一分,“父皇圣明,愿意還我清白,就這么簡單?!?p> 趙溧陽眉頭緊皺,滿臉困惑。
趙貞如的聲音泠泠入耳,如清風過境,有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
“誠如我所說,父皇這個人疑心重,這件事越是像我做的,他便越不會相信兇手是我。更何況我的證據(jù)鏈做得很是完美,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放了我的人進去,大理寺很早就坐實了我是祭祀臺爆炸案的兇手。”
趙溧陽點頭,有些理解了,“你這是以退為進。”
趙貞如唇邊一抹笑,“沒錯,我困在這里騰不出手來查案。只好讓父皇自己的暗衛(wèi)親自來查,這查來查去,一直打轉(zhuǎn)轉(zhuǎn)圈沒有頭緒。父皇又不肯輕易舍了我這顆棋子,更怕沒了我風家的人會越發(fā)張狂,因此他一定會保我?!?p> 趙溧陽聽得腦袋打結,她連連嘆息,“我真看不懂父皇?!?p> “其實很簡單,父皇既怕外戚專權,又怕我登上大位。他想要我跟大哥斗,最好順便把風家的人拉下來,這樣大哥就能夠清清白白的坐上那個位置?!?p> 趙溧陽這回聽懂了,她有些心驚膽戰(zhàn)道:“你是說,父皇不會把大位留給你?”
趙貞如但笑不語。
“四哥,我覺得父皇對你還是不錯的?!?p> 趙溧陽這樣說著,她說的也是實話,入宮兩年,父皇賞賜給趙貞如的珍寶不計其數(shù),言談之間也是充滿了對他的欣慰和自豪。
可趙貞如的表情,趙溧陽只覺得有些心疼。
趙貞如如是說:“論起心狠……我不及父皇千萬分之一?!?p> 趙溧陽抿了抿唇,不敢擅自接話。
趙貞如此刻渾身散發(fā)著一種悲涼之氣,他微微一笑,眼底卻有一抹自嘲和荒涼,“小六啊,四哥的身邊只有你啊。”
他的語氣是如此的蒼涼,仿佛千山過境,獨他一人。
趙溧陽的心,終究是軟了下來。
其實趙貞如對她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
他就是很單純的利用她,利用她去斗風家,利用她去奪得大位。她是他在深宮里最安全,也是最大的一個眼線。
趙溧陽經(jīng)常這樣想著,人應該多一些感恩,當初要不是趙貞如,她和小桐早就餓死凍死。那年南方發(fā)了水災,糧食短缺,爹娘餓死,她抱著小桐一路往大魏富裕的地方流亡。
亂世之中,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又如何能生存下去。
趙溧陽見過太多清白人家的女子落入風塵,從此蕭郎是故人,在風塵道里永不超生。
要不是趙貞如,她和小桐不會活到現(xiàn)在。
趙溧陽雖和小桐相隔千山萬水,可她活著,小桐也活著,那就夠了。
只要活著,便總有一天能相見的。
于是趙溧陽的心軟了一大半,便也不再氣他了。
趙貞如就是這樣的,對外人如沐春風,卻常朝她發(fā)脾氣,也許是因為如他所說,他很信任自己。
“走吧,該回去了,別叫人發(fā)現(xiàn)了。”趙貞如這樣說著,隨后站起身來,向她伸出手。
趙貞如人生得好看,手指也格外好看,修長有力,白皙如玉,根根指節(jié)分明。
他身上仿佛有一種魔力。
縱使知道前面可能刀山火海,可當他伸出手的那瞬,趙溧陽竟只能認命般的拉住他的手。
果然不出趙貞如所料,第二天王府周邊的人全部撤去。
四嫂難得一見滿臉喜色,這一撤兵,代表著風頭過去,柳暗花明。
最兇險的,已經(jīng)過去了。
可這喜悅并未維持多久,王府側(cè)門邊上出現(xiàn)了一頂軟轎,四個轎夫看起來孔武有力訓練有素,領頭的是個皮膚白凈斯文的老者,孟芊遠遠一看,就知道此人是個閹人。
孟芊不敢怠慢,還未走近,那太監(jiān)卻已經(jīng)認出了她,很是和藹道:“四王妃有禮?;噬匣屎髵炷盍?,讓老臣來接六公主回宮,還請四王妃給與方便。”
孟芊心中盤旋,有些懼意。
父皇果然是手眼通天,一切都瞞不過他。
孟芊將消息帶到的時候,反而是趙溧陽比較驚訝,“父皇發(fā)現(xiàn)你王府里的密道了?不然的話他怎么會知道我藏在這里?!?p> 趙貞如搖頭,面上有清冷了然的笑,“我跟他說了,你在我手上。”
趙溧陽驚道:“你竟然…敢威脅父皇?”
“做兒子的受了委屈,自然想著發(fā)泄一番,這才是正常人的反應,不是嗎?”
趙溧陽和孟芊聽得心驚,趙貞如真是每時每刻都在算計,不止是趙溧陽,還包括自己的父親。
趙貞如卻只是朝她揮了揮手,“小六,你該回去了?!?p> ——————————————————————————
趙溧陽回了宮。
母后和大哥都在,似一直在等著她。
見她回來兩人才安心,大哥趙貞吉上上下下打量她,臉上焦急之色未退,斥責道:“趙小六,你現(xiàn)在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竟然敢大半夜跑到牢房里去?”
趙溧陽自知理虧,不敢多言。
母后便瞪了一眼大哥,“聲音小點,小心嚇著你妹妹?!?p> 趙貞吉道:“她已經(jīng)不是個小孩子了?!?p> 母后揮揮手,屋子里丫鬟們?nèi)纪肆顺鋈ィ卦谠鹤油狻?p> 等屋子里只剩了他們?nèi)?,母后才道:“你大哥說的是,你一個姑娘家,大半夜的去牢房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母后這幾日提心吊膽,生怕趙貞如真的窮途末路拿你開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個四哥是個什么樣的……”
大哥卻很謹慎的阻止了母后接下去的話,他只低聲提醒了一句,“母后,慎言?!?p> 母后嘆息一聲,咬唇不語,眼底有洶涌的恨意。
趙溧陽便道:“母后,大哥,溧陽只是氣不過想要找四哥理論罷了。他敢做出弒君的事情來,我就要去罵醒他,誰知卻……”
趙溧陽欲說還休,低下頭去。
“回來了就好,四弟沒有讓你受委屈吧?”趙貞吉關切的拉著她坐下,噓寒問暖,隨后又想起了那一夜追殺之際趙貞如竟拿趙溧陽擋刀之事,趙貞吉終究是沒忍住,重重的拍了一下梨花木椅扶手,“好個趙老四,竟連親妹妹也下得去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