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仿佛似月色深處而來，渾身被淡淡月色籠罩，如謫仙般清雅而出塵。他的長發(fā)飄飛，頂上玉冠束之，露出一張眉眼鋒利的臉來。
那個山芋滾到了他的黑色長靴面前。
恍惚間像是很多年前，趙溧陽還不叫趙溧陽，她有一個普羅大眾的名字，叫小蕓。
她當時六歲，帶著三歲的小桐一路逃荒到了洛水。
就是在洛水的長街上，她和一群乞丐為了一個饅頭而大打出手，她的臉被抓得血爛，背上的小桐餓得哭著啃她的肩膀，咬得是皮肉外翻。
那個饅頭就像是今日的山芋一樣，咕嚕嚕的滾到那人腳下。
趙貞如的眉眼，一如當日般高貴中透著憐憫，清雅中透著寒涼。
趙溧陽趴在地上，仰頭很弱弱的叫了一聲：“四哥?！?p> 趙貞如很是不滿她這樣的野蠻做派，當下眉頭一皺，“幾日不見，越發(fā)長進了?！?p> “四哥……見笑……”
聽著背后管事嬤嬤追上來的聲音，趙溧陽再也兜不住了，當下扯著他的衣裙一角，急切呼道：“四哥救我?！?p> 趙貞如高高在上俯視她，“你又犯什么事了？”
“我就烤了個山芋?！?p> “你烤個山芋還能讓管事嬤嬤抓到把柄？”趙貞如眉頭緊皺，終于沒了良好修養(yǎng)，“趙溧陽，你是豬嗎？”
“對對對，我是豬，山豬豪豬大野豬……四哥先救我小命一條，我要是被抓住了，那得抄多少遍《女戒》啊，求求四哥……”
趙貞如冷冷道：“我看你就是《女戒》抄少了，一天到晚才這么膽大妄為。”
“對對對，四哥說得都對?！?p> 趙溧陽更抱緊了大腿。
下一秒趙溧陽只覺得自己后衣領(lǐng)一緊，整個人被趙貞如從后面抓住。
趙貞如不愧是習武之人，拎她跟拎小雞似的，兩個人一路疾馳，一個閃身飛躍，他便提著她躲到了寺廟的金身佛像之后。
那佛像約有十米高，藏他們兩個人綽綽有余。
只是四周一片黑漆漆的，讓趙溧陽有些害怕。
果然沒多久管事嬤嬤提著燈籠找來了，趙溧陽只認出其中玉嬤嬤的聲音，“明明剛才還聽見這邊有動靜來著，怎么一下就不見了?！?p> 另外一個嬤嬤扯著喉嚨道：“也不知是哪個宮的小賤蹄子，竟然敢大晚上的燒山芋吃，看來是規(guī)矩立得少了，皮也癢了。”
兩個嬤嬤在外面一邊罵一邊搜查。
趙溧陽緊貼著趙貞如，躲在佛像身后，她伸長了耳朵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直到外面的聲音走遠了，她才發(fā)覺趙貞如的手緊緊的箍住她的腰腹。
轉(zhuǎn)頭那瞬間，兩人險些唇齒相撞。
趙貞如身上淡雅的香氣撲面而來，擾亂了她的神智。
趙溧陽腦袋下意識的往后，正要狠狠撞上佛身之時，趙貞如伸手環(huán)住她的頭，只聽得耳邊傳來他的聲音。
“小心?！?p> 趙溧陽偏頭一看，剛好臉就落在他的手心里。
肌膚相觸瞬間，他的手掌滾燙。
趙貞如便道：“本來就不怎么聰明，撞了腦袋可如何是好。”
趙溧陽一把推開他，惡狠狠道：“我是你調(diào)教出來的人，我不聰明，那你也好不到哪里去?！?p> 趙貞如冷冷睥她一眼，“吵架的時候倒挺厲害。”
趙溧陽從金身佛像后走了出來，廟里空蕩蕩的，四下半點聲音全無，倒叫人有些害怕。
山里有些涼，趙溧陽一邊搓著手，一邊回了一句，“彼此彼此?！?p> 趙貞如有些驚訝于她的態(tài)度變化。
從前的趙溧陽很怕他，在他面前脾氣跟貓兒一樣?，F(xiàn)在倒是處處跟他頂嘴作對。
趙貞如便淡淡道：“你現(xiàn)在對我態(tài)度是越來越囂張了。”
趙溧陽盯著他，少女眸子清亮，尤其是在月色映襯下，猶如一汪清泉。
“我想過了，你讓我假裝一國公主，本就是殺頭的死罪，我冒著這么大的生命危險為你做這件事情，你還對我這么兇，這不合理。你需要我，我需要你，我們是合作關(guān)系，不是以前的主仆關(guān)系?！?p> 趙貞如聞言竟輕輕笑了。
男子笑容明亮，仿佛剎那之間月亮都失去了華彩，萬千流失也不及他眼中光彩。
“趙溧陽，你說得都對?！?p> 話音剛落，趙貞如突然出手，狠狠勒住了她的脖子。
又快又狠又準，絲毫沒有給她反應(yīng)的時間，趙溧陽只覺得整個人突然無法呼吸。對上一雙清冷徹骨的眼睛，趙溧陽心頭升起一種強烈而熟悉的恐慌感。
她以為自己擺脫了趙貞如的陰影，可是看見眼前即使盛怒之下仍然微微笑的趙貞如，她仍然覺得頭皮發(fā)麻，仿佛游走在死亡邊緣。
“但是……我有沒有說過無論是公開場合還是私下，你都不能提起這件事？嗯？”
一聲拖長的“嗯”，趙貞如臉上是淡淡的笑，可眼底已有一抹殺機。
趙溧陽一張臉漲得通紅，連連點頭，肺里的空氣已經(jīng)被擠光，她快要呼吸不上來，她眼睛深處滿是恐懼。
于是她伸手，掰開了他的一根手指。
趙貞如吃痛，收手瞬間，趙溧陽已經(jīng)瘋跑了出去。
趙溧陽哪里敢回頭，甩開膀子就往自己的住處跑。
趙溧陽心有余悸的跑回了自己的住處，覓秀已經(jīng)歸來，看她氣喘吁吁便問道：“被管事嬤嬤抓到了？”
趙溧陽抓著門大口呼吸，好半晌才緩過勁來，她面上浮起一抹蒼白的笑，“沒有，只是剛才摔了一跤而已?！?p> 她揉了揉自己的膝蓋，那里紅腫一片。
“需要給公主上藥嗎？”
趙溧陽搖頭，“不用，小傷?！?p> 覓秀便兀自走開。
趙溧陽很喜歡覓秀這一點，話不多，只要趙貞如沒有特別交代過的事情，她都會尊重自己的意見。
趙溧陽走進屋才發(fā)現(xiàn)小茶幾上放著食盒。她坐下來，一打開食盒，一陣香氣撲鼻。
里面的食盒分了三層，一層放著切碎的肘子肉，色澤香美，入口即化，竟還是溫的。
第二層是一個一個滾圓的四喜丸子。
第三層是一品閣做的紅豆糕，晶瑩剔透的一小塊，看上去十分可愛。
趙溧陽便對門外的覓秀問道：“誰來過我房間了？”
覓秀便回：“四殿下。”
趙溧陽一愣，想起剛才趙貞如那兇神惡煞的樣子，覺得眼前這些東西都不那么可口了。
趙貞如還真是十年不改性子。
打一巴掌，便給一個棗子。
還真以為她還是以前仰仗他鼻息過活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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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趙溧陽是被寺廟的鐘聲吵醒的。
祭天儀式冗長復雜，這天還沒亮，趙溧陽就已經(jīng)被宮女們叫醒穿衣、洗漱、沐浴、焚香，一整套流程做完，已是天將將亮。
隨后她半夢半醒的被嬤嬤們架著去給菩薩燒香，整個祭拜過程她都瞌睡連天，好不容易太子妃嫂嫂來了，偏偏太子妃嫂嫂跪在蒲團之上，雙眸緊閉，一副我佛慈悲的樣子，完全不理會她的小動作。
顧湘靜向來最會在母后面前裝乖。
等出了寺廟，父皇母后還有一眾皇子等便要到山頂上祭天，徒留一眾女眷在寺廟里焚香禮佛抄經(jīng)頌文。
趙溧陽好生無聊，趁著他們敲木魚的時候便偷偷溜了出來。
沒過多久，覓秀便也跟上了。
趙溧陽出了寺廟，走到一處涼亭伸展了胳膊，看見遠處旌旗飛揚，大好的日子陽光明媚落在山谷之中，偏偏下面山道上幾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擾了她的清靜。
她站在高處，伸出半個身子往外探去，卻見下面綠樹成蔭的小道上幾個姑娘家推推搡搡著。
趙溧陽認得其中一個是尚書郎的長女，好像姓丁，下得一手好棋，每次跟她下棋，她都能讓得不動聲色。
薄紗輕舞，幾個年輕的姑娘們手里舞著絹扇，丫鬟們在旁邊撐傘。
偏偏聽得幾聲啼哭，中間有一姑娘被他們圍困在中間，進退不得。
有個年齡稍大的丫鬟正叫那人跪著，用手重重的扇她的耳光。
那姑娘被扇得雙頰紅腫，隱有血絲，唇邊噙著一抹血，發(fā)髻都被人打散，卻緊咬著唇不出一聲，就是她身邊的丫頭哭得斷斷續(xù)續(xù)，被人拉扯著。
又是一出好戲？
趙溧陽眉頭微皺，怎么每次都能讓她碰上這樣的戲碼？
難不成又是哪個宮的小宮女得罪了丁姑娘？
“孫伊人，你也不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沖撞了貴人，今兒個我就給你點規(guī)矩，讓你們這些鄉(xiāng)下來的官門女子看看，什么叫做天子腳下！”
那打人的婢女洋洋得意，臉色扭曲，似有意無意的看著丁姑娘面前的人。
趙溧陽反應(yīng)遲鈍，才看清楚原來侯爵夫人也在。
侯爵夫人面無表情，淡淡道：“這孫家可是連天家公主都能沖撞，更何況我們這些官員女眷。也罷，不過是摔了一跤而已，哪只腳踩的本夫人的衣裙，就留下哪只腳吧?！?p> 趙溧陽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這侯爵夫人在宮里的時候恭順?gòu)轨o，倒不曾看過她這樣殘忍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