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王城的時候,正是六月的最后一天。
看慣了青青草原,忽然來到滿目黃沙的地帶,總覺得有些不習慣。
北涼的王城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這里普遍是泥土夯造的房屋,人與牲畜混合居住,大人小孩光著膀子在大街上走動的不少,時不時就有人趕著百來頭羊或數(shù)十牦牛穿街過巷,滿大街牛糞馬糞一點也不稀奇。
當然也有相對比較干凈整潔的主大街。
那是我們歸城的必經(jīng)之路。
莫小野說,這是專門供往來商販歇腳的地方。每逢佳節(jié)集會,人山人海,極為熱鬧,無論想買什么東西都能在這條街上找到。
只是我們回來的時候正值傍晚,加上不是大集會,整條街就顯得有些荒涼。
太陽徹底消失的時候,我們也到達了目的地北涼王宮。
我所居住的寢殿叫阿蘭妲,是草原之母寢宮的意思。
阿蘭妲里的裝潢跟我回宮時看到的其他宮殿截然相反。
北涼是個游牧大國,常年逐水草而居,很少固定在一個地方,王城雖說早就存在,可實際上并不怎樣住人。
往日里城中留守的也只有老人和孩子,大部分年輕人都會在春天到來的時候跟著可汗一起到城外游獵放牧,一直到秋天,才將家中牛羊趕回過冬。
所以,在他們眼中,王城里的家跟城外的帳篷并沒有什么不同,不過是臨時歇腳的地方罷了,再加上地域原因,無論平明百姓還是王公貴族,都不怎么把心思放在裝潢上,只囫圇用泥土堆了個遮擋風雪的地方。
阿蘭妲之所以不同,是因為它比其他的宮殿更為精致。
版筑土墻中鑲嵌著白玉琉璃什錦窗,窗內(nèi)有松竹花卉和假山。庭院里砌著龜背錦鋪地,盡頭是大理石階,階兩旁是雕刻著符文花卉的金柱。雕刻精致的石拱門內(nèi)更是富麗堂皇,只是家私少了點。僅是日常生活用的桌椅床柜罷了。
“喜歡嗎?”莫小野問。
我點頭。
“一個月前剛竣工?!蹦∫皳е遥骸拔抑蛔屓酥棉k了大概,過兩天大集會,我們一起到街上走走,看你有什么喜歡的,就買回來?!?p> “我可以去大集會?”我有點難以置信。
“當然!”莫小野嗤笑著,將我跟前發(fā)絲拂至腦后,“我說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想要什么,我都會給你?!?p> 我眉眼彎呀彎,咧嘴笑道:“能找到你這么好的夫君,想必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p> 莫小野笑而不語,一夜無話。
可能是長時間趕路太累,我一覺睡到大中午。
我睜開眼睛,望著這富麗堂皇的宮闕,還沒反應過來。
我是誰?我在哪?這又是什么地方……一連串的問題浮上心頭,瞪大眼睛盯著琉璃天窗良久,才想起,昨天晚上我們已經(jīng)回到王城了。
王城,又是什么樣的地方呢?
問題浮現(xiàn),腦海中出現(xiàn)的卻是人頭涌動的畫面,精致的酒樓茶肆一座連著一座,車水馬龍,叫賣聲連天,人們穿紅著綠,談笑風生……是這樣子的嗎?
我連忙搖了搖頭,不對!不是這樣子的!
我想起來了……
“閼氏?!币粋€細膩柔軟的聲音傳進我耳中。
我扭轉(zhuǎn)腦袋,萱草一身綠衣低頭垂眼,將一方冒著騰騰熱氣的帕子遞出來,等著我起來將它接下。
“什么時辰了?”我擦完臉將帕子還回去。
“快到午時?!陛娌輰蕚浜玫囊路脕韼臀掖┥稀?p> “可汗呢?”
“哎喲!閼氏,您可醒了!”烏姑笑逐顏開地從外頭進來,穿上宮廷里的衣服,感覺整個人都一樣了,讓人看著只覺精神爽朗的不少,“可汗這會子正在后院跟兩位小殿下玩呢!讓我來看看閼氏醒了沒有,中午要吃些什么,可別餓過頭了。”
我撅了撅嘴,“擔心我餓過頭,他起來也不見叫我。”
烏姑笑,“這不想著閼氏趕了這么長的路,累著,讓多歇會么!”
我笑著拿起桌面上的一塊白餅,邊吃邊在烏姑的引領下朝后院走去。
果然這阿蘭妲不像表面上那樣簡單,除了富麗堂皇的前院和寢殿外,殿后還藏著個鋪滿鵝卵石,林木蒼翠的小花園。園中假山水池,一應園林景觀應有盡有。還有小金魚!
一身玄衣的莫小野背對著我們蹲在小池子旁,他跟前,是兩個剛過膝蓋的娃娃。
一紅一藍的兩個娃娃趴在南瓜大的黃巖上望著池中魚兒咯咯地笑著,清脆的笑聲變成一串串鈴鐺,隨風飄向遠方。
我舉步正想要過去,卻見央花急忙忙從回廊盡頭轉(zhuǎn)了出來,走到我們跟前,道:”可汗、閼氏,不好了!飛雪難產(chǎn)死……死了!”
“誰?”我沒聽清。
“侍馬倌就在外頭,說閼氏的馬,飛雪從早上羊水破,一直到中午馬崽都沒能出來。本來馬崽難生是常有的事,可就在方才,忽然大出血,崽一出來就不行了?!毖牖ㄓ啦淮髽藴实闹性捳f道。
“不是說產(chǎn)期是八月嗎?”我不敢相信。
“我們?nèi)タ纯??!?p> 莫小野的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
對!去看看!說不定是馬倌看錯了呢!
在侍馬倌的帶領下,我們很快便來到飛雪所在的馬廄。
真的是它!
看到馬廄場景的那一刻,我如早五雷轟頂,感覺全世界在這一瞬間消失了,整個人置身在一片冰冷與黑暗中。
因為事發(fā)突然,很多東西都還是原來的模樣,干涸的草料被一灘猩紅的液體侵染,一匹通體雪白的馬兒死氣沉沉地躺在血泊上,濃郁的血腥味向四周擴散,很快便將我們所有人包圍了起來。
飛雪本該烏黑明亮的眼睛似乎定格在某一瞬間,眼中光芒逐漸消散。
有馬倌在對一只渾身濕漉漉的小馬崽進行搶救。
馬崽胸腹部雖有起伏,卻也是出氣多,進氣少。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怎么會這樣?
明明前幾天還好好的!
知道它有孕在身,即將生產(chǎn),我們都沒騎它,也沒讓它馱任何東西。
”“肚子圓滾滾的,像球!一定是只白白胖胖的小馬崽!”那是我對它說的最后一句話。
那時它的眼睛忽閃忽閃,仿佛聽懂了般,用鼻子不停地蹭我的臉……
我眼淚撲簌簌地落,捂著臉將頭埋進莫小野懷中,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