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蜀道難——序·夢
荀青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夢。
顛倒迷離的長夢好像沒有盡頭。
夢里他認識了新的朋友,又將自己的朋友丟在原地狼狽逃離,體驗到了安寧和幸福的生活,可那樣的生活也在他的眼前分崩離析。
似乎得到了勇氣,很快又失去了勇氣……
那些塵世的夢太漫長了,長到他已經(jīng)不堪重負,回首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孤單長夢盡頭。
在黃昏的夕陽下,空氣中的塵埃簌簌落下,像是星辰的碎砂??湛帐幨幍能囌纠铮挥熊壍擂绍嚦ㄩ_著車門,靜靜的等待。
“荀青哥哥,你該走了?!?p> 寂靜中,長椅上的黎鄉(xiāng)緩緩起身,告訴他:“不必再陪伴我,你不應(yīng)該留在這里。”
“那你呢?”
荀青不安的看著他:“黎鄉(xiāng),你要去哪里?”
“大概,是到下一站去吧?”
那少年抱著琵琶,回頭,那一雙眼眸不再空洞,被夕陽的光照亮,平靜又清澈,充盈著某種荀青未曾見過的輝光。
最后,向著他輕柔一笑:“我想要去沒有謊言的地方。”
荀青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
可他的衣角從風中飄起。
捉之不及。
就那樣,黎鄉(xiāng)走進了奚車里,大門在他身后關(guān)閉,隔著窗戶,最后向他擺手,好像微笑著說了什么。
可是卻奚車行進的轟鳴所覆蓋。
荀青聽不清晰。
在劇烈的震蕩和越來越耀眼的陽光中,他踉蹌的后退,掙扎,從噩夢中睜開眼睛,劇烈的喘息。
映入眼中的,是一間陌生的房間。
簡單又樸實。
房門微微開啟,午后的陽光下吹來了輕柔的風。
外面?zhèn)鱽砗⒆渔音[的聲音。
寂靜的室內(nèi),回蕩著落子的清脆聲音。
就在窗邊的矮桌上,那個背對著他的少年跪坐在棋盤的面前,一手端著古老的棋譜,另一只手握著黑與白的棋子。
面對著棋盤上錯綜復(fù)雜的局勢,沉思。
聽到荀青發(fā)出的聲音,他愕然回頭,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放下手中的東西,為他端了一碗水。
“慢點喝,不要著急?!?p> 荀青喝了一口就開始劇烈嗆咳,碗從手里落下來,那少年也只是平靜的為他擦去了濕痕,沒有任何不耐煩:“請別亂動,你現(xiàn)在還很虛弱,需要很長時間的休養(yǎng)……”
“我、我這是在哪里?”荀青想要撐起身體:“我睡了多久?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這里是永平坊,老師他所開設(shè)的私塾,你是被我們從河邊撿回來的,昏迷了很久,老師說你心力煎熬,不堪重負,本來以為你會睡很久,沒想到才三天你就醒了……”
“三天?”
荀青失聲,再克制不住,強行撐起身體來,扶著墻壁踉蹌前行:“不行,我必須去找李白,找阿鄉(xiāng),我得……”
“不要出去,荀青先生?!?p> 那少年說:“老師說,你可能會有危險。”
荀青的動作停滯一瞬,愕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無言輕嘆,遞上了一份今日剛剛送來的邸報:“都在上面寫著?!?p> 展開的邸報上,赫然印刷著荀青的頭像,堪稱妙筆丹青,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他的模樣和神髓,難以認錯。
除此之外,還有李白的面孔,乃至……黎鄉(xiāng)!
荀青如遭雷擊,顫抖的手幾乎抓不住邸報,更難看清上面的字跡,一直到那東西掉在地上,他才隱約分辨出幾行字跡。
云中“天上人”李白,涉嫌刺殺李氏貴胄豪商被緝拿候?qū)?,而他的同伴黎鄉(xiāng)竟然是惡貫滿盈的刺客鹿角,已經(jīng)被大理寺?lián)魯?;團伙中唯一的漏網(wǎng)之魚只有坊主候選荀青,如今被革除名額之后,不知潛逃去了何處……
——懸賞萬金!
“我……我……”
荀青的臉色蒼白,只感覺雙耳一陣嗡鳴,天旋地轉(zhuǎn)中,已經(jīng)再沒有了力氣,坐倒在地。
不知道究竟應(yīng)該感到震驚還是迷茫。
可不知為何,他此刻心里,卻什么都感覺不到,只是一片平靜,麻木的讓他為止不安。
我真的還好么?
我真的沒有問題么?
我真的……沒有在地獄里么?
荀青捂住臉,壓抑著肺腑里的痛苦哀鳴,已經(jīng)無法呼吸。
或許,他并沒有醒來,依舊身處與一場噩夢中,他想要再次睜開眼睛,回到那一輛半年前離開長安的奚車上。
哪怕再次成為一個寂寂無名的潦倒機關(guān)師,哪怕一無所有也沒有關(guān)系。
他可以遠離這一切,永遠的離開長安。
選擇另一種不會痛苦的人生。
至少不會再次失去所有……
荀青那個家伙,不會出什么意外吧?
大理寺,審訊室中,鐐銬之中的李白抬頭,望向鐵窗外被柵欄切碎的天空,無聲輕嘆,只希望他能平安無事。
哪怕害怕這一切,逃走都沒有關(guān)系。
不要做什么傻事。
他閉上眼睛,聽到桌子另一頭,暴跳如雷的聲音。
“事到如今,你還指望用這種荒誕不經(jīng)的謊話糊弄我們多久?”
來自刑部的審訊者拍桌大怒:“我勸你不要抱有什么僥幸心理,不要指望狄仁杰能保的住你!李白,你刺殺伯卿君的案子被我們刑部接手了,鐵證如山,你還有什么好反駁的!”
“我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了,這位大人?!?p> 李白抬起眼睛,看向桌子后面義憤填膺的老者,認真的告訴他:“一切都是烏有公所為,盧道玄暗中圖謀不軌,危害長安,包括季獻、青衫會和李伯卿和姬仙客在內(nèi),都是他的幫兇。倘若你們真的想要保護這一座城市,就不應(yīng)該在我身上浪費時間?!?p> “一派胡言!”
老者冷哼:“盧公前幾日就已經(jīng)病死了,在長安城內(nèi)諸多機關(guān)師的見證之下火化發(fā)喪,難道你指望把所有罪證推到他身上自己就能干凈了么?死在你手上的季獻姑且不提,青衫會早已經(jīng)被一網(wǎng)打盡,李伯卿被你殺了,你隨便說什么自然都無所謂。
可別忘了,姬仙客可還沒死。你所指正的時候,他還在花街之上喝酒,不知道多少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假的。”李白搖頭。
“那你說得便是真的了?冥頑不靈!”審訊者勃然大怒,揮手:“來人,上刑!”
一片寂靜。
角落里,元芳的視線看向?qū)徲嵳吲赃叺哪莻€閉目養(yǎng)神的男人,無奈聳肩。
“大理寺內(nèi)沒有那種東西。”狄仁杰抬起眼睛,平靜的說:“自從本丞入主大理寺,已經(jīng)全面推行文明執(zhí)法,絕不令一個好人冤打成招……所有刑具早已經(jīng)在幾年前銷毀了?!?p> “哈,難道大理寺辦案就不用刑?”刑部的審訊者冷笑。
“或許別人需要,但我不用。”
狄仁杰理所當然的回答,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是真是假,我看得出來?!?p> “一味袒護這種罪大惡極的犯人,我看狄大人你的日子也到頭了!”
審訊者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我要將李白帶回天牢審訊?!?p> “茲事體大,還請出示陛下的旨意。”狄仁杰巋然不動:“不然的話,請恕我難以奉命?!?p> 兩人之間的爭論再起。
李白抬起眼睛,平靜的凝望著窗外的天空,眺望著每一只翱翔而過的飛鳥。
直到來自刑部的審訊者拂袖而去。
“這才只是剛剛開始而已?!?p> 狄仁杰最后提醒道:“接下來的情況未必會比現(xiàn)在好,你可能需要做好準備,那群家伙就像是見了血的蒼蠅一樣,只會追著目標走,卻從不會管血是從哪兒來的?!?p> “你相信我的話?”李白問。
“我選擇相信你這個人,僅此而已?!?p> 狄仁杰最后看了他一眼,無聲長嘆:“大理寺這些日子以來的搜查也沒有結(jié)果,找不到任何烏有公的行蹤。
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p> “我盡量?!?p> 李白起身,配合著押解的人一起,走向牢房。
只是在出門之前,最后回頭看了他一眼。
“謝謝?!?p> 那樣的話語,像是幻覺一樣。
等狄仁杰錯愕回頭時,已經(jīng)消散在風中。
“回去之后一定要珍惜生命哦,不可以再跳水了?!?p> 在私塾的大門前,兔耳的魔種少女捧著零食,望著荀青的樣子,努力的踮起腳來拍荀青的肩膀。
好像模仿著大人的樣子一樣,認真的對他說:“再痛苦的事情也會過去的,摸摸頭,不高興的事情就會飛走了?!?p> “多謝公孫小姐的相救。”
荀青拱手道謝,帶上了兜帽,藏起自己的面孔。
“看吧,我說的有道理吧?”公孫離得意的沖著自己的哥哥眨眼睛。
名為弈星的少年頷首:“好了,我來送客人就好,你不是說去找玉環(huán)吃桂花糕么?”
“對哦!”
兔耳少女眼睛亮起來,回頭走了兩步,又回來,將手里的桂花糕分給了荀青一塊之后,才轉(zhuǎn)身走了。
小孩子仿佛永遠的無憂無慮,天真善良。
望著她開心雀躍的樣子,荀青只希望來日她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好心救回來的人,竟然是個通緝犯。
“結(jié)果又忘了說再見啊?!?p> 弈星無奈的’埋怨’了一句,可神情卻溫柔又平靜,目送著她遠去后,回頭看荀青:“真的要走了么?荀青先生,老師說你可以留下來,人總有困難,多留一段時間也沒事兒?!?p> “畢竟身份敏感,再待下去,恐怕會給你們也惹來麻煩。”
荀青苦澀的笑了笑,拱手致謝:“還請在令師歸來之后,代我致謝,大恩無以回報,以后要是有機會的話……”
“會有機會么?”
弈星打斷了他的話,令他微微一愣。
那少年疑惑的凝視著荀青的樣子,忽然說:“荀先生,你是想要去死了么?”
荀青愕然許久,尷尬的笑了笑,用力擺手:“沒有啦,不會的,好好的怎么可能會想不開呢……”
“可你那樣的眼神,就好像在尋找死亡一樣。”
弈星認真的說:“荀青先生,老師說過:人都是會死的,但人不是為了死而來到這個世界上,而是應(yīng)該去為了更珍貴的東西而活。
你不應(yīng)該如此輕賤生命才對?!?p> 那少年的神情如此鄭重,就好像在傳述真理一樣,讓荀青呆滯在原地,無法回答。
更珍貴的東西……
會有那樣的東西存在么?
或許吧。
曾經(jīng)的自己如同野草一樣的生長,不知為何而活,不知為何而努力向前時,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
可如今,當他明白這樣的道理時,已經(jīng)晚了。
尊敬的師長,值得信賴的朋友,為之驕傲的同伴,還有想要保護的人……那些全部都已經(jīng)離他而去。
荀青想要像過去那樣,笑一笑糊弄一下,可是張口的時候,卻已經(jīng)狼狽到發(fā)不出聲音來。
我已經(jīng)什么東西都沒有了。
這樣的話,根本說不出口。
他只是下意識的捂住臉。
害怕自己在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面前流下眼淚。
轉(zhuǎn)過身去,倉皇的逃走了。
明明想要逃走,想要離這些遠遠的,可是等荀青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又回到了遺民聚集的棚屋區(qū)附近。
聽見了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
他踉蹌的徘徊在街口,不敢向前,不敢面對那些失望的面孔??粗贿h處巡邏的鴻臚寺差人,數(shù)次想要自投羅網(wǎng),可是卻沒有那樣的勇氣。
直到那些差人快要察覺到他的蹤跡時,他才驚慌的鉆進巷子里。
“懸賞萬金……”
他的心臟忽然停頓了一下,看著遠處那些生活潦倒的遺民們,苦澀的低頭。因為自己的原因,不僅僅害的他們失去了希望,如今的生活也越發(fā)的艱難。
倘若自己真的價值這么多的錢。
或許,他還能最后為他們做點什么吧?
他麻木的走進了街道,看著那些平日里早已經(jīng)熟悉的面孔,沉默了很久,忽然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來。
已經(jīng)有不少人察覺到這個形跡可疑的男人,還有的人已經(jīng)開始懷疑,提起戒備??僧斳髑嗾露得敝?,那些人的神情卻忽然僵硬了起來。
互相看了一眼,愕然。
可很快,他們就收回了視線,走遠了。
沒有預(yù)想中撲上來的憤怒樣子。
荀青愣在原地。
疑惑的向前走了幾步,想要伸手拉住迎面而來的挑夫:“喂,長衡,你不認識我了嗎?”
和同伴抱怨管事?lián)搁T的挑夫回頭,愕然一瞬,緊接著就好像什么都沒看見一樣,就轉(zhuǎn)身那么走了。
漫長的呆滯里,荀青愕然的站在街口,卻發(fā)現(xiàn)那些看過來的人都躲閃自己的視線,沒有任何人說話。
每一個人都沒有在看他。
就仿佛他是一個看不見的幽靈那樣。
視若罔聞。
荀青蹣跚的向前,人群卻在他的面前分開,每個人都未曾再看向他一眼。
哪怕萬金近在眼前。
茫然的前行里,無人理會。
直到他的腳步停在一扇簡陋的大門外,聽見柴門后面?zhèn)鱽韾琅穆曇簟?p> “都怪荀青那個狗東西,我們安樂坊的人現(xiàn)在到處都被人看不起,連加班的工錢都被管事扣了?!?p> 汗流浹背的中年人坐在臺階,擦著臉上的汗,憤恨抱怨:“早就說,那個家伙靠不住。真要讓我找到了那個家伙,一定要讓他好看!”
可不等他說完,屋子里傳來了沙啞的聲音,蒼老的婦人扶著門框,看著自己的兒子:“不如你先讓我好看怎么樣?”
“娘?你不是在休息么?”
男人愕然起身:“快去屋里,你這個病不能冒風的……”
“我看不如死了好!”
老婦人推開了他的手,嗆咳著怒斥:“你連廉恥都沒有了么!如果以前沒有荀青找人給你擔保,你怎么找得到車行的工?他要不靠譜,我早就已經(jīng)沒了,哪里還找得到醫(yī)生?”
“娘,他殺了人……”
“別人說什么你都信么!”
老人已經(jīng)忍不住低聲哽咽:“什么狗屁大理寺,什么邸報,我是不認字的,但我一個字不信。
先是盧公,然后是荀青,我算是明白了,這世道,好人都不長命……多好的孩子啊。還有黎鄉(xiāng),那個孩子最心善了,照顧了我這么久,真要殺人,不如殺了我這個老東西吧?!?p> “娘,他已經(jīng)跑了!”中年人惱怒,提高了聲音:“說不定都已經(jīng)不在長安了,他把我們丟在這里了……”
“那就跑吧,跑的越遠越好。”
老人雙手合十,虔誠祈禱:“佛祖一定要保佑,李白先生平安無事,也請保佑荀青那個孩子不要被找到,離開長安之后多福多壽,多子多孫,一輩子不要回這個地方里來了……為了我們這幫老東西,遭罪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到最后,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
淚流滿面。
在門外,荀青的手掌顫抖著,再沒有了推開那一扇門的勇氣。
沒有臉去面對老人的祝福和期待。
他應(yīng)該流淚的,可是已經(jīng)哭不出來,只感覺眼眶像是被火點燃了一樣,痛的睜不開眼睛。
難以呼吸。
佝僂在地上,壓抑著喉嚨里的嗚咽的聲音。
痛苦的難以呼吸。
他總算明白,為什么所有人都對自己視而不見……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相信他是一個殺人兇手,一個別有用心的敗類,可卻還有一群人堅信他的清白。
甚至,比荀青還要更加相信他自己。
縱然無能為力,卻依舊盡己所能的,想要再保護他一次。
“對不起,對不起……”
他捂住自己的面孔,從那里狼狽離去。
當他看到了遠處街頭上出現(xiàn)的差人時,便低下了頭,重新戴上了兜帽,加快了腳步。
他要逃走了。
再一次的……
只要還有一個人站在他身后,他就絕對不會認輸。
只要自己還活著,那就還沒有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