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將進(jìn)酒——序 世事如常
浩蕩的青空之下,遠(yuǎn)方的白云涌動如海,迎面吹來了清爽的風(fēng)。
有生以來,荀青第一次站在這么高的地方,眺望遠(yuǎn)方。
這里是長安城墻的邊緣,百丈高空之上。
在午后陽光的照耀之下,云海之下傳來了浩蕩而古老的鼓聲,就像是有無形的大手在天穹之上攪動,推開了眼前遮蔽的白云,便令雄壯而威武的古老都城浮現(xiàn)在眼前。
這就是永恒的機(jī)關(guān)之城,他的出生地,他永遠(yuǎn)的故鄉(xiāng)。
啊,長安!
荀青的眼眶滾燙,不禁流下兩行熱淚。
如此,在穹空之上撲面而來的狂風(fēng)里,他便緩緩的深吸了一口氣。
就像是被捏著脖子的雞一樣,在屠刀下發(fā)出悲鳴:
“——救!命!啊?。。。 ?p> 這是他的聲音第一次如此洪亮的響徹這個城市的天空。
只不過,是以被綁架者的形勢……
等狄仁杰終于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刻鐘之后的事情了。
而荀青,還在慘叫。
此刻,長安城墻上的車站之外,來自鴻臚寺的十六艘裝甲戰(zhàn)車還在呼哧呼哧的冒著黑煙,像是狂怒的狼群一樣。
將一班載滿了旅客與劫匪的軌道奚車包圍在其中。
雙方僵持。
“狄大人,狄大人,您可來了!”
剛剛到現(xiàn)場的指揮所上,狄仁杰便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撲面而來,若非看清是鴻臚寺的當(dāng)值守官的話,恐怕他手里捏著的令牌就要甩出去了。
而對方,早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死死的拽住狄仁杰的手,就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就在半個小時之前,來自鴻臚寺的慣例巡查中,在一班來自周邊藩鎮(zhèn),滿載著旅客的奚車上截獲了一批違法的走私貨物,同時,將走私販子抓個正著。
只可惜,接下來的劇情沒有如同所有人想象的那樣順暢的走下去。
就在奚車之上,無路可逃的走私販子們選擇狗急跳墻,掏出了機(jī)關(guān)連弩和震天雷,倉促之間,根本連刀劍都沒有攜帶的巡查差人根本不是這一伙亡命之徒的對手。連帶著,所有的乘客都被綁了票。
綁匪以此為條件,要求和鴻臚寺談判。
條件是讓開一條出口,放下軌道,放任他們的奚車離去。
作為維護(hù)長安治安的主力,鴻臚寺著實功勛卓著,對付緝盜查贓、催科解囚等等這些需要水磨工夫和充分耐心事情,自然不在話下,但奈何,對于這種扎手的硬茬子卻沒得辦法。
就像是一切機(jī)關(guān)和技術(shù)問題都要去找虞衡司一樣,如此高難度高風(fēng)險同時又高傷亡的任務(wù),從來都是大理寺的領(lǐng)域。
鴻臚寺人再多,也沒這個能耐!
況且,萬一有什么閃失,所有乘客的性命立刻不保。
原本,這樣懸掛在高空軌道之上輕靈游走各處的軌道奚車可是長安獨(dú)有的技術(shù)和奇景。誰能想到,如今竟然變成了一個無路可逃也無路可攻的死地。
而且,讓他們投鼠忌器,那幫家伙竟然干脆掛了一個旅客在城墻邊上,警告他們不要亂來。
饒是狄仁杰,此刻也感覺一陣無從下手。
“要不,我?guī)舜畛孙w翼,從城墻外視線的死角摸上去進(jìn)行救援?”
在他身后的陰影中,忽然傳來聲音。
隱藏在暗中的魔種少年元芳走了出來。
“不行,他們肯定會對下面有所防備,況且,能嫻熟使用飛翼這種東西的人只有你一個人,太危險了。
況且,他們既然敢狗急跳墻,車上未必沒有火藥和火油……萬一有什么閃失,所有乘客就全完了。”
狄仁杰斷然搖頭,“我親自去?!?p> 一時間,臨時的指揮所內(nèi)一片死寂。
“他們不是想談判么?”
狄仁杰幽幽的輕嘆,“我去跟他們談?!?p> 如果他們喜歡我的談判方式的話……
不到半刻鐘之后,清空之后的車站里,狄仁杰來到了那一輛滿載著貨物、乘客乃至匪徒的三層奚車面前。
就在數(shù)張機(jī)關(guān)弩的瞄準(zhǔn)之下。
抬起雙手。
任由走上來的人檢查。
很快,這個看上去略顯消瘦的談判者便被粗暴的推進(jìn)了客艙里,終于,看到了那些被挾持在刀劍之下的乘客。
還有地上的血色……
“他媽的,什么阿貓阿狗都來應(yīng)付人!”慘叫的傷者前面,王原冷漠的抬頭,看向狄仁杰看過:“做什么的?”
“來談判的人,各位不是想談么?”
束縛之下,狄仁杰平靜的回答:“還請冷靜,萬一乘客有什么損傷,平生波折也不好吧?”
他微微瞇起眼睛,看向眼前的賊首。
右手之上的老繭,還有手臂上縱橫交錯的疤痕,玄雍游俠的悍勇氣息,恐怕手下人命不少。
有些棘手……
“別想著再拖延時間!”王原將劍刃架在他的脖子上,冷聲警告:“立刻給老子讓開路,等老子到了玄雍的地界兒之后,想談什么都沒問題!”
“救命??!”
在城墻邊緣,眼看有人來了,荀青頓時越發(fā)賣力的慘叫起來,熱淚盈眶:“大人救我?。 ?p> 狄仁杰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被震得耳朵疼。
……要不先讓弓弩手把這貨射死算了。
狄仁杰甚至懷疑這是不是這幫家伙的細(xì)作……
無奈之下,他嘆息了一聲,“放他下來吧,你們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不是嗎?想要什么都可以談,不然把那個家伙嚇?biāo)懒嗽趺崔k?!?p> 王原嗤笑:“哈,這就開始救人質(zhì)了?”
狄仁杰回答:“我都來這里了,當(dāng)然是為了確保更多乘客的安危。況且,我也跑不掉,倘若各位到時候再不滿意,何妨一刀殺了我?”
“呵,倒是個有骨氣的?!?p> 王原冷笑一聲,回頭,揮了揮手,示意下屬聽命行事,很快,涕淚橫流的荀青就被從軌桿上摘下來,帶到了狄仁杰的面前。
還在瑟瑟發(fā)抖。
“現(xiàn)在,你要的,我給你了。”
王原反過來,將劍刃架在了荀青的脖子上,厲聲問:“我要的呢!”
狄仁杰恍若未聞。
只是環(huán)顧著四周,嘴唇無聲的開闔,好像在默數(shù)著什么,令王原勃然大怒:“說話,我問你話呢!”
“我知道?!?p> 狄仁杰頷首,“我剛剛只是在算一個數(shù)學(xué)題?!?p> 他停頓了一下,那始終冷淡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令人不安的笑容。
“現(xiàn)在……”
他說,“我算完了?!?p> 就在那一瞬,宛如暴雨憑空揮灑,席卷。
所有人眼前都有耀眼的光芒迸射而出!
就在窗外,那一線陽光的照耀之下,狄仁杰雙腕間的繩子悄無聲息的斷裂,如同被利刃斬斷。
此刻,手無寸鐵的審判者展開了五指,就好像……將光握在了手中。
緊接著,數(shù)之不盡的烈光便隨著那雙手的揮灑,向著四面八方飛出。
虛無之光如有實質(zhì)一般的洞穿了空氣,呼嘯著擊潰了那些揮舞的利刃和鋼鐵,穿透艙板、撕裂阻隔,自鏡面的映照中折射。
無遠(yuǎn)弗屆!
將整個軌道奚車都籠罩了其中。
彈指間,無數(shù)倒地的聲音便接連不斷的響起。
在精妙的計算之下,所有客艙內(nèi)外的劫匪,都被那一縷宛如令牌一般的威光盡數(shù)擊潰,當(dāng)場昏死過去。
而乘客,無一損傷!
難以想象,究竟是什么樣的秘術(shù),才能夠?qū)⑻摕o的光影賦予勝過鋼鐵的實質(zhì)!
這一份匪夷所思的掌控力,在瞬間,便扭轉(zhuǎn)了局勢!
可緊接著,荀青的慘叫再度響起,還有來自王原的咆哮。
“別過來!”
他扯起了地上的人質(zhì),擋在自己的面前,神情已經(jīng)徹底扭曲:“要不然我殺了他!”
就在荀青的脖子前面,劍鋒之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豁口。
克制不住的顫抖。
狄仁杰愕然,沒想到這個家伙竟然能夠擋住自己的一擊??擅黠@,很快,他就看到對方破裂的衣衫下,那一件鮮紅如血的寶石。
——天工重寶·紅瑪瑙!
竟然有這樣的寶物在身……
“走開!走開!不對,你站著,不準(zhǔn)動!”
王原明顯已經(jīng)被狄仁杰的身手嚇得大失方寸,現(xiàn)在怒吼著,扯著哭喊的荀青向后:“否則我就殺了他!”
他的手向內(nèi)收縮,便在荀青的脖子上割開了一道裂口。
血色流下。
一時間,狄仁杰微微抬起的手指僵硬在半空中,再不敢有所動作。
而在劍刃之下,荀青哽咽著,已經(jīng)快要癱在地上,只剩下了滿心的懺悔:道玄公我對不住你啊,好不容易考上二級機(jī)關(guān)師,還沒有來得及發(fā)光發(fā)熱,就要英年早逝了……
早知道這么急著回長安做什么,不是往火坑里跳么?
如果上天再給他一次機(jī)會,他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再也不偷奸?;?,也不敢貪便宜買這種打折的奚車站票了。
只可惜,可不論他如何懺悔,都無法讓脖子上面的利刃遠(yuǎn)上那么一點(diǎn)。
他要死了。
可那么多要完成的事情,還沒有做。
到死都是個沒有出息的爛貨……
只是想到這一點(diǎn),窩囊的眼淚就停不下來。
可就在王原緊張的后退時,所有人的動作陡然僵硬在原地,因為在寂靜中,竟然有門縫開闔的尖銳聲音響起。
就在腳下,無人注意的底倉入口。
一扇貨門被緩緩抬起來。
荀青瞪大了眼睛。
緊接著,便忍不住劇烈的嗆咳——濃烈的酒香竟然從底倉的門縫之中如泉涌一般噴薄而出,瞬間,充斥了整個客艙之內(nèi),令所有人一陣昏沉。
就在底倉里,無數(shù)酒壇的輪廓顯現(xiàn)。
那都是商人們不遠(yuǎn)萬里從云中運(yùn)送到長安的美酒,價值千金,可它們本應(yīng)該老老實實的躺在貨架上,如今卻雜亂無章的滾了一地。
封泥不見蹤影,里面更是空空蕩蕩,涓滴不剩!
數(shù)百壇云中烈酒,經(jīng)歷了三天四夜的漫長旅程,還沒有到長安,竟然就已經(jīng)被人偷偷喝光了……更離譜的是,每一個酒壇子上面,竟然都還貼著一張銀票,好像是偷酒的人還會付錢一樣!
而現(xiàn)在,醉眼惺忪的‘偷酒賊’終于從門后面探出頭來,打了個哈欠。
“這么大動靜?”
那白衣之上滿是酒漬的少年茫然發(fā)問,“長安到了?”
一瞬間,荀青剛剛升起的心又沉進(jìn)谷底中去,察覺到身后暴怒的王原,下意識的驚聲呼喊:“快跑!”
可是,已經(jīng)晚了。
“哪里來的混賬東西!”
走投無路的亡命徒已經(jīng)燒紅了眼睛,瞬間便向著身旁的攔路者斬落劍刃:“給我死?。?!”
劍刃破空,掀起尖銳的凄嘯。
再然后,一切聲音戛然而止。
好像寂靜突如其來。
遠(yuǎn)處的風(fēng)聲、荀青的哭喊、王原的咆哮,狄仁杰的怒斥,還有底倉機(jī)關(guān)的喧囂……一切微不足道的聲音都被那高亢的鶴鳴聲所撕裂。
那一瞬間,荀青眼前一花。
只感覺自己看到了一道凄白的電光從眼前橫過,撕裂了黑暗,緊接著,鋼鐵碰撞的高亢鳴叫迸發(fā)。
火花迸射。
照亮了王原猙獰的面孔,還有他面前……那一雙帶著醉意的沉寂眼瞳。
就在那個爛醉的少年手中,此刻多出了一把樸實無華的長劍,毫無任何的修飾,抵在了王原的劍刃之前。
只是隨意揮灑的一劍,卻渾然天成,令敵人的殺招不得寸進(jìn)。
“喂,大叔……冷靜點(diǎn)嘛?!?p> 那少年爽朗一笑:“有什么話好好說,打打殺殺多不好啊?!?p> “我他媽的,要你死?。?!”
王原的眼睛已經(jīng)徹底燒紅了,甚至將一切拋在了腦后,再度抬起劍刃,斬落。
破空聲如雷鳴!
“嗯?”
那一瞬間,少年抬起的眼瞳看到了他劍刃上的血色,就像是終于明白了什么。
臉上的笑意停滯。
當(dāng)醉意和困倦從那一雙眼眸中褪去,就有什么更可怕的東西蘇醒了。
既然如此的話……
“劍下留人!”
那一瞬間,狄仁杰失聲怒吼。
可是卻不是對王原,而是對那……貌似無害的少年。
因為有莊嚴(yán)的鐵光從那一片昏暗中升起,宛如長夜中驟然從星野之中劃過的兇星一樣,釋放出了攝人心魄的光焰。
帶來災(zāi)厄的征兆。
帶來死亡。
荀青下意識的瞪大了眼睛,卻根本看不清那一瞬間的變化。
只感覺在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慢的不可思議。因為有什么東西太快了,快的連天上的閃電與人的心念都難以企及……
緊接著,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王原像是凍結(jié)一般,僵硬在原地。
死寂中,只有少年慢條斯理的收劍入鞘。
然后才有一縷銀輝驟然從空中浮現(xiàn),筆直的擴(kuò)展,宛如飛鳥一般向著兩側(cè)延伸。
所過之處,客艙兩側(cè)的墻板,半開的門扉,頂棚之上的龍骨,無數(shù)青銅鑄就的構(gòu)件,空氣,乃至王原手中的劍刃之上,便浮現(xiàn)出了一道干脆利落的裂痕。
就在這不到彈指的短暫時分之中,勝負(fù)已分。
難以形容那樣的劍術(shù)有多么的迅捷,多么的凌厲,可短暫的卻又像是泡影一樣,無法分辨分明。
只有低沉的聲音迸發(fā)。
是顫栗的王原跪倒在地,再不敢有任何舉動。
瑟瑟發(fā)抖。
所有的斗志和兇戾,都被那至銳的一劍斬碎。緊接著,才有斷裂的聲音迸發(fā),如此刺耳。
就在狹窄逼仄的奚車中,天花板哀鳴著,裂開縫隙。
荀青呆滯的抬起頭,看到一線烈日的輝光從裂隙中落下,照亮了那個少年的面孔,宛如云中的白玉雕琢而成,倒映著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瞳。
“你沒事兒吧?”
少年向著地上的荀青伸手,輕聲發(fā)問:“還能站起來么?”
下意識的,荀青握住了他的手,艱難點(diǎn)頭,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在、在下是荀青……請問,怎么稱呼?”
“你好,荀青?!?p> 那少年笑了起來,將鞘中的長劍扛在肩上,嘴角的一縷草根翹起,仰起頭,告訴他:
“我是李白?!?p> 根據(jù)日后統(tǒng)計。
在這一天,鴻臚寺解決了一樁走私大案,保衛(wèi)了無辜的市民,得到了各方的贊賞,全員晚飯加雞腿一根。
大理寺,狄仁杰黑著臉坐在審訊室里審問了半天口供一無所獲,所有人開始徹夜加班。
虞衡司向戶部提交了新一季度的預(yù)算申請和長安城公有機(jī)關(guān)的新一輪維護(hù)計劃,并得到了批準(zhǔn),當(dāng)日撥款白銀一億六千萬兩。
全城總共出現(xiàn)了三起殺人案和一百余起斗毆事件,有十一個毛賊被逮捕,有四個是偷車和偷錢的。
其中有一個被大理寺逮捕的,是偷酒的……
城內(nèi)最大的相親酒樓宣布自己促成了第十萬樁姻緣,并且開始了限期會員大促銷,引發(fā)了新一輪的購買熱潮。
‘夸父隊’從第九屆長安杯機(jī)關(guān)馬球總決賽中擊敗了‘赤靴隊’,奪得了本屆冠軍。
……
其中林林總總,發(fā)生的事情各有不同。
但都有一個特點(diǎn),就是沒什么新奇的,總是司空見慣。
而長安,依舊在運(yùn)轉(zhuǎn)。
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的,充滿耐心的,迎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