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朗日,云層稀薄,劍陣如雁陣一般飛于高空。鹿鶴仙人額上微汗,從隊首退下來,側翼的胡思宇補上來,領著眾人繼續(xù)飛行。鹿鶴仙人來至隊尾,稍作休整,抬眼瞧著斜前方的“錦書”劍,窄窄的劍身踩著三雙鞋子——宋茗的妖分身在前御劍,居中的鬼侍郎背上靠著閉目養(yǎng)神的另一個宋茗。
猶豫片刻,鹿泊舟將劍身靠近他們,意欲相助,可惜宋茗御劍之術太爛,如今分身御劍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鶴仙人的劍氣稍稍驚擾,那“錦書”劍就亂顫起來,宋茗慌張睜眼,看過來。
鹿泊舟嘴唇微張,躊躇少頃,道:“這會長記性了吧?你若是量力不貪杯,那夜本該下山回營帳;若是群策群力拿下十二纏,也不會疲累至此,休憩不得?!?p> 鬼侍郎火氣直冒:“你若是不過來,她這會兒還在睡呢!”
“休得放肆!”宋茗止住鬼侍郎的話,向鹿鶴仙人微微低頭,道:“宋茗知錯?!?p> 還未行至城鎮(zhèn),云層之下是大片的農田。地上,有一戶農舍,孤零零地落在麥田中,臨窗坐著一個人,鬢發(fā)花白,滿臉皺紋,五六十歲的光景,正抬頭看著劍陣遠去。床榻上忽然傳來響動,他忙湊上去。床上那位青年人還未完全清醒,手卻摸來摸去,嘴里念著:“守拙?我的‘守拙’呢?”
“什么手鐲?你來的時候……哦!你的佩劍,你的佩劍在這呢!”老人從床尾拿過劍來,塞在青年手里,安撫道:“你的劍臟了,我已經洗過了,你拿好!”
劍到了主人的手里,宛若病人的臉色,由晦暗轉為透紅。
老人眼前一亮,贊嘆:“洗劍時直覺得此劍形制上乘,原來還是有劍靈的好劍呢!年輕人是哪里的高徒?。俊?p> 郎為民與劍靈共振,迅速醒轉過來,細細打量著室內的場景與眼前的人,感知到確實是戶農家、是個農夫才支起身子,行禮道:“在下郎為民,從青頭峰出來后經營一家小鏢局,不想押運時遇險,幸得老人家救我性命,感激不盡!”
老人難以置信地看著年輕人,見對方咳嗽起來,忙起身倒水,看著窗外的麥田穩(wěn)一穩(wěn)心神,端杯回來,一邊遞水一邊問:“你的師父姓鹿吧?”
郎為民驚訝不已:“您怎么知道?您見過他?”
老人別過頭,輕笑:“沒有,只是聽說他也是青頭峰的人,手巧,能鑄劍還能打冠冕做簪子。你既然從青頭峰出來,身邊又有一把好劍,我便隨便猜猜?!?p> “原來如此,您猜的真對!我正是師從鹿鶴仙人,這“守拙”劍也是師父親手打造??茨鷲蹌Χ畡Γ彩峭乐腥税??”
“我?”老人搓著手上泥黃色的厚繭,蔑笑著說:“我就是個種地的?!彼ь^看向年輕人,問:“還沒問你,怎么受了這么重的傷?”
郎為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從床上掙起來抓住老人的胳膊,扯到傷口,吃痛說著:“您就住在城外,可認識城中的唐家?唐家公子可有躲到這里來?”
“你是說唐見義?沒見他過來,這些日子,我只遇見了你。他出事了?”
“不清楚……我們走鏢的時候在路上遇見他,他說因為擔心流鬼擾民,就一個人趕回家去安頓姐姐們。誰知,此地早就被流鬼入侵,滿街滿巷,連個活人都沒有,都被流鬼奪舍,沒了生氣……也不知,這唐見義怎么樣了……”郎為民抹掉臉上的淚,掀開被子下床,腿上軟綿,踉蹌著穩(wěn)住身形,提劍道:“救命之恩難以為報,等我殺凈流鬼,再來您這里報恩!”
老人沒動手攔他,只是高聲勸:“方才看到劍陣向西南方,應是有高人去救了。你身上有傷,不歇一歇嗎?”
“世上有高人,卻沒有完人,我雖傷著,卻使得動手中劍,能幫高人一二,便是大善。晚輩告辭!”
老人不再出聲。郎為民奔出去好遠,才猛地立住,在麥田中回身望去,小小的農家靜靜地立在柔柔的麥浪里,蜂蝶蹁躚,不受驚擾。“這也是位高人吶……”他嘟囔著,回身繼續(xù)向前奔去。
老人借著屋內的辟邪鏡,把年輕人的舉動看在眼里,笑的苦澀:“想不到,我周勉還能遇見他鹿泊舟的徒弟?!?p> 誠如郎為民所言,宋茗等人落入城中后,收服了一波又一波流鬼,半點生息沒發(fā)現(xiàn)。
疲憊的連眼睛都睜不開的宋茗立在橋頭難受地喘息著,她覺得自己在做噩夢,并且將要在這層噩夢中睡去,陷入另一層有沈思好、有赤焰虎、有陳似熙、有許姑娘、有陳青銅的噩夢里。
包纖纖擦身而過,宋茗忙強撐精神追上去。拱橋的另一頭,是大門緊閉的唐府,門前有兩個挽著手的母女,已被奪舍,在門前打著晃。
“四姐……玲瓏……”包纖纖認出來,哭著站在二人面前,渾身發(fā)抖,她小心推開大門,門內不遠處,唐見義摟著自家長姐和二姐坐在階上,他面無血色,雙目失神,手背上有鬼牙咬出的血洞,懷中的襁褓里是長姐未足月的孩子。唐見義、姐姐、孩子都已經生出了鬼牙。
“天哪!”包纖纖眼前一黑,向后倒去,護送她來此的胡思凡正好進來,忙接住她,安放在廊下。
宋茗早跟著進來,喉頭的腥甜滋味惡心得她神思都清明起來,她跺著腳:“小黑!”
鬼侍郎冒出來聽候。
“吹響骨笛,把這城里的流鬼都給我引來!”她回身把佩劍遞給伍三秀,道:“好徒兒,你腿腳快,叫四面收服流鬼的都停下,剩下的事讓我來!”
胡思凡看著跑出門的伍三秀,按住宋茗的肩膀,蹙眉問著:“你這樣子,還打算逞能收掉所有流鬼嗎?小心被咬一口!”
宋茗輕拍肩膀上的手,寬慰道:“放心,我不會逞強,只是我想起來這烏云契除了招鬼,還能回魂!”
骨笛聲中,流鬼烏泱泱涌來,將唐家內外填滿,眾人飛到墻頭檐上,看宋茗如何回魂。只見她默念著什么,皮膚自下而上,漸漸顯出來烏云紋,趕在烏云紋爬上額頭之前,她兩指并攏抵住一邊太陽穴,灌輸仙法與之抗衡,接著躍至半空,懸停在假山上,隨著越念越快的無聲咒,腳底有白紙飛出,一張張貼住流鬼,定住他們。宋茗急促地吐出兩口濁氣,把另一邊太陽穴也牢牢抵住,接著閉上雙眼,輕輕念叨:“回家嘍,回家,回家吧……”
白紙上接連顯出奪舍前這人的名姓和生辰,待所有的都顯現(xiàn)出來,宋茗才睜開眼,眼睛里布滿血絲,她一邊抽著氣一邊挑起嘴角笑言:“好,就差一步了!走!”她放下雙手,旋轉起來,白紙抽離,轉瞬成為黑紙,烏鴉一般飛向她,在觸碰到她身體時又煙消云散。等她落在假山石上時,已是汗流浹背,但看這內外都已回魂,人聲漸漸響起來,又不禁莞爾。
一張黑紙掉到宋茗的頭頂,卻沒有消失,打著旋落在她的掌心,她不由得愣住,看著黑紙白字,明明白白寫著:“唐見義臘月初八”。
驚魂未定的人們紛紛散去,唐家人尋遍了整座城,也沒找到唐見義。遠山托不住夕陽的時候,她們回到家門口的拱橋前,巴望著手執(zhí)黑紙呆坐在橋墩上的宋茗。
唐家長姐問:“青儀君,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弟弟,這是去哪里了?”
宋茗說不出的話,只能由鬼侍郎開口:“回魂之術,留人不留鬼。而人被奪舍為鬼,離魂若是不貪生,便會走過奈何橋,過了橋就回不來了。我問過孟婆,唐公子喝湯前自言‘唐家各有齟齬,未曾為惡,投胎都能入的好人家。來處妻兒亦有河西、師門好生看顧。如此,無怨無憾?!?p> 包纖纖幾近哭死,軟在地上,腹上顯出宋茗此前畫下的安胎保命符來,她捧著肚子,在唐家姐姐們的懷里抽噎:“好、好一個心思通透的唐見義啊……早知如此,我定不嫁他!”言至此,哭聲連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