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噗”一聲細小的響動引起婁世炎的注意。他丟下手中的筆,從后院的石桌上起身,一邊左右打量一邊靠近岳家小夫妻的臥房,透過紗窗,可見里面無人,小心推開后,便看見床頭貼著的傳信符慢慢淡去金光,一封信躺在宋茗的枕頭上。動了動耳朵,他聽見岳家人在院中的說笑聲,便伸出手來,想用魔力隔空取物,沒想到那床榻四面都設(shè)有結(jié)界。
轉(zhuǎn)念一想,他試探著開魔眼、視內(nèi)物,這倒是不為結(jié)界攔阻,只可惜信上的字筆跡凌亂,折疊后根本看不清,倒是那畫像可辨人物——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看得出神的時候,西下的斜陽穿林打葉刺中他的眼睛,他忙捂住,蹲在墻角,咬著拳頭,思索對策。
水漫城野,如今望去,夕陽下是滿眼蕩漾如波浪的雜草,殘垣斷壁是島礁或是船帆。宋茗便沐浴著霞光,倚著仙船的圍欄欣賞這悲喜交集的景色。
尤噬心從船艙里出來,頭發(fā)依然散著,倒是比之前干凈柔順。他問:“纖纖說你找我?”
“嗯,事關(guān)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能不能離我近點啊?”
“切,這船上除了你我,也沒有別人?!彪m然這么說,尤噬心仍然走到了宋茗旁邊。
“那魔童你應(yīng)該不止見過一次吧?”
“也就比你多一次。他在麗原的時候第一次找上我,還好我跑得快,沒叫他上我的身,只是我的斑斕虎老了,這一跑,就沒了?!?p> 宋茗思索著他的話,笑言:“麗原?你還真是一刻不肯放過毛云綃啊?!?p> “若不是她,我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p> “冥頑不靈……哎,其實,我之前也見過魔童?!?p> 尤噬心打量著她,哼笑一聲,道:“你的身上也有苦大仇深、自甘墮落的勁頭,那魔童找上你也正常?!?p> 宋茗搖著頭,疑惑不解:“問題就在這里,我見過他,但他沒有……找過我?!?p> “此話怎講?”
宋茗望著遠處“草浪”上的波光粼粼,說起薜荔山上那塊白碑:“我曾在一處山上找到一塊據(jù)說能夠預(yù)測未來的白碑,但后來從南司樓的藏書里找到,這白碑是一位驅(qū)魔的老仙人留下的真身鏡,能夠照出變幻成人樣的妖魔鬼怪,我就是透過那面鏡子看到的魔童,雖然只閃了一下,沒太看得清,但是我懷疑婁世炎是魔童幻化而成的?!庇仁尚挠X得不對,剛想問,宋茗緊跟著蹙眉說了一句:“可是……我從無相店那里得到的消息,一只禿鷲老妖與魔童相識,說魔童因為根骨不純,只能寄身不能化形?!?p> “哦……我聽說遭炎魔吞食的人都成了行尸走肉,沒有魂靈,那便是給魔童寄身用的吧?”
“對。從我到顧人先到鹿鶴仙人都能感知到婁世炎不是行尸走肉,我在想,我可能是多慮了,但是心里又不踏實,總不免對婁世炎心存芥蒂,所以就想找你這個‘過來人’聊一聊?!?p> “我也不喜歡他這個口若懸河的書生。但是,既然你信得過我,倒是有一件事要提醒你。”
“何事?”
“魔童在侵我肉身,驅(qū)我魂靈之前,曾令河西諸人短暫陷入幻境,觀我行兇為惡,以生嫌隙。后來若不是他們在我面前提起,我真要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這魔童到底多大年紀(jì),模樣是小孩子,心思比大人還多。”
“他似乎對受過苦難、心有怨懟的人感興趣。也不是人人都像我這樣幸運,你素來愛多管閑事,對于像我這樣的人,你多……哎,干嘛?”
尤噬心與宋茗說話時,面對著絢爛的夕陽,紅粉霞光為他蒼白的面容著色,如一瓣花,正有一只蝴蝶飛過,落在他垂下的如簾幕般的發(fā)絲上,他渾濁的右眼并未看見,但宋茗看見了,她自然抬手,把他頭發(fā)挽到一旁,蝴蝶受驚飛去,他也驚訝地愣在原地。
“這是……怎么回事?”尤噬心眨巴著眼睛,他的右眼不再渾濁,雖然視物不太清晰,但他可以看見了!
宋茗打量著面前的男人,露出貝齒,溫柔而鄭重地笑著,把手收回來,說:“你的幾句話換一只好眼,這生意劃算吧?只不過,我能力有限,這眼睛看上去沒問題,但一時之間不比娘胎里帶出來的眼睛,得有段日子才能慢慢看清楚。坦白來講,以前你緊咬著毛云綃不放,我怕你執(zhí)念太重,不識好人心,給你復(fù)原反而是助紂為虐?,F(xiàn)在你元氣大傷,功力全無,我也能放心做好事了。希望你放過人家小姑娘,也放過你自己。你這年紀(jì)正值壯年,好好規(guī)劃一下如何度過余生吧?!?p> 等尤噬心反應(yīng)過來自己還未曾道謝的時候,宋茗已經(jīng)躍下仙船,向牛頭嶺深處飛去了。
宋茗到岳家時,正趕上桌上擺飯,婁世炎也在幫著擺放碗筷,便沖他笑笑。若不是岳敬堯正好走到她身后說話,婁世炎就要被宋茗看出自己的不自然了。
“你去哪里了?婁公子在后院等了你好久。”
“哎呀,有事嘛,可不是出去玩?。α?,世炎,你找我做什么?”
“啊,哦,胡仙師說你要派往各處的名單,我便謄抄一份給你了,”婁世炎忙把一沓子紙遞過去,“各路在鏟除偽義軍的時候有折損的,我也圈點出來做好標(biāo)記了。”
“好,謝謝?!彼诬渥燥?,岳敬堯隨口提起枕頭上多了一封信,她忙丟下筷子跑進去。
婁世炎含著米飯不敢亂動,宋茗拆信的動靜在他聽來都像是悶雷一樣,他兩股戰(zhàn)戰(zhàn),再也坐不住,一句話都沒說就跑了出去。
天雖然沒有全黑,夜色已然籠罩著牛頭嶺。婁世炎跑在無人的山路上,忽聽到一個孩子的喝問:“沒出息的人!跑什么?”
婁世炎眼下襠下一熱,淌出水來,瑟縮著道:“那里面畫著我,我暴露了,宋茗會殺了我的!”
小孩子不屑的話音從他的顱頂發(fā)出:“你還和當(dāng)年一樣,臨死認(rèn)慫,搖尾乞憐。”
婁世炎委屈極了,囁嚅道:“那你,能和當(dāng)年一樣救我不死嗎?我好怕……”
“你已經(jīng)暴露了,我不求自保,窩在你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身體里又有何用呢?”
婁世炎覺得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在往外頂,像是要頂開他的骨骼、皮肉一般,不疼,但是足夠令人心驚肉跳,他不得不跪地呼喊:“不!不!求你了!我不想死!”
“體內(nèi)不過一縷殘魄,你早就是個死人了,談什么想不想死,別糾纏我,放開!”
“不!不!”婁世炎抱著自己的頭,用殘存的意志死死拉扯住魔童仍在自己體內(nèi)的腳,哀求:“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想活下去,活著的感覺太好了,我、我舍不得……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給你!”
“你能給我什么?這殘存的靈識都不愿意舍給我?!?p> 婁世炎心里暗忖:給你我就真的死了。
魔童雖探出婁世炎的身體,懸在他的頭頂,但仍有一只腳陷在里面,冷言:“我能聽到你的心里話?!闭f著,就用力提著自己的腳,想把自己拔出來。
婁世炎忙凝神聚氣用意志力拉住他,想了想道:“沒有了炎魔幫忙,你就沒了行尸走肉寄身,我是你難得一遇的,你想想,要不是我,他們早就發(fā)現(xiàn)你了,你也沒辦法混在他們身邊。咱們不是還不知道那信上寫的什么嗎?不到最后,事情都有寰轉(zhuǎn)的余地!”
沉默了一會兒,魔童道:“嗯,有道理。”
婁世炎松了一口氣,等了一會兒,抬眼問:“你怎么還不縮回去?”
“你下身臭的慌,你去那河里洗干凈了再說。”
再說宋茗這邊,打開蔣悅卿的信后,看到了畫,知悉了事,卻誤打誤撞地認(rèn)為這是魔童抹黑婁世炎,孤立無父無母、受苦受累的書生,預(yù)備上身的計謀,反而激起了對他的保護欲。只當(dāng)婁世炎是突然想起有事忘記做了,還差燕燕裝上幾樣菜送到他的住處去。不僅如此,第二日見到劉玉等人,還殷切囑咐要對婁世炎多加關(guān)照。
見狀,危機解除,婁世炎在沒人的地方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