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亢的出征曲響起時,牛頭嶺腳下的哭聲才漸漸止住。雖然除了兩張桌子、五壇濁酒和幾十只酒碗之外,余下的都是人,但這場簡陋的踐行宴絲毫沒有影響人們的士氣,送行的人們和著宋灝與何筠的樂聲,引吭高歌。
朱彤與夢蕭碰碗飲畢,為這歡慶的氣氛激動不已,雙雙把酒碗摔碎在地。李秋童蹙眉道:“本來碗就不多,你們兩個可得賠人家。”
“賠!當然賠!”朱彤把著復生的肩膀,“你們都做個見證,只要我有命回來,這酒碗我十倍百倍地賠!”
夢蕭晃著頭,念著:“為了賠這酒碗,也得活著回來?!?p> 李秋童與復生相視一笑。
一曲未竟,壯士出征。牛頭嶺上,打點好行裝的義士們結伴下山。路過一處溫泉外,只見宋茗沿著小路走出來,繡鞋繡衣,七彩斑斕,頭發(fā)半濕,梳著齊整的發(fā)髻,平日里戴著的釵環(huán)玲珰被她卸下,用一個小竹筐兜著,提在手里隨著步態(tài)輕輕搖擺著,白凈的脖頸與耳后,像是一張雪做的畫紙,畫家僅用淡墨點了兩個大小不一的野珍珠。逆著人們行走的她,周身散發(fā)出輕微的熱氣,眼睛里卻覆著死灰,只管看著眼前的路,對身邊路過的人不聽不看不言不語。這要是擱在別日,那誰不稱贊她是天女入凡,不惹塵埃?
“無藥可救”“自私自利”“女人就是不行”……閑言碎語如蚊蠅之聲,宋茗只稍微拿手在耳邊揮了揮,以作驅(qū)趕,便繼續(xù)向前了。
行至一處懸崖邊,視野開闊,古樹一棵,下有壘石,頗有記憶中那處懸崖的影子。宋茗便靠過去,坐在石頭上。不一會兒,云散日出,灑在身上暖意融融。宋茗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低頭撥弄著竹筐里的飾物。
不遠處的密林中,有踏雪飛行的聲響,宋茗的耳朵動了動,感知到來者是誰后,整個人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冰冷而瑟縮,肩膀也如萎落的花瓣一般,松垮著。
“我說呢,原來是這個小東西在晃我的眼睛?!备≡粕⑷藦牧种酗w出,落在離宋茗兩臂距離的地方,指著她手里的一支銀釵。
宋茗抬頭,眼周是粉紅色的,水汪汪的眼睛里倒映著浮云散人孤零零的影子,他形容消瘦,須發(fā)皆白,干黃的臉上唯有兩頰透著紅色,不知是凍的還是飛奔至此所致。
“你頭發(fā)都白了……”眼眶網(wǎng)不住淚水,熱流滑至宋茗腮邊。
“祝燕喃從病倒到離開,太快了些,我馮秋和這頭發(fā)啊,白的也那么快?!彼诬恼菩亩嗔艘粔K熱烘烘的帕子,帶著浮云散人的體溫,而當他挨著自己坐在石頭上,她被源源不斷地熱力烘著,宛若又回到了方才那池溫泉里。
宋茗擦干凈眼淚,甕聲甕氣地問:“你什么時候來的?唐見義告訴我,你可能不會來了?!?p> “她走之后,我這氣力啊,大不如前,就不耽誤徒弟們的腳程,任我自己慢慢走來了。”
心有一問,宋茗卻沒問出來,但浮云散人卻答上了:“一把老骨頭了,為了愛妻的事,傷了元氣,也是派不上什么用場,本可以不用來,但往事在我眼前走一遭,我卻動了心思,浮云散人,浮云散人,浮游人間,總有些余熱可以在這人間散一散。”
“你都想起了什么往事???”宋茗有些好奇。
浮云散人嘴唇開合,舊事如溫泉的暗流,涌動出來,包裹著講者與聽者。
馮家的公子馮秋和,出身富庶,上有雨天會煮羊奶喝的奶奶、勤于家業(yè)的爹娘,下有乖巧懂事的弟弟。歲月流轉(zhuǎn),奶奶病故,父母早逝,兄弟二人都不善經(jīng)營,家業(yè)日漸折損。不久,原本定下的姻親告吹了,他在未婚妻的喜宴上祝酒,落杯離開,走在雨中。從喜宴上追出來的一位姑娘給她遞了傘,這是馮秋和與祝燕喃的第二次見面,第一次在葬禮上,隨家人前來的姑娘不專心,一直盯著他看。安頓好弟弟,馮秋和本打算以一把紅柄拂塵作陪,做天上地下一孤俠,離鄉(xiāng)之時卻多了祝燕喃這條尾巴。本來是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頭跟著,祝家人叫罵著追來時,變成她拉著他跑。
白云蒼狗,馮秋和因修為精深卻清高孤傲成了浮云散人,祝燕喃也在隨其定居知了峰后,成為他的妻子。為了彌補事實婚姻的名分,馮秋和第一次給家里去信,未曾想當年的未婚妻已然喪夫,知曉他的地址后,頻頻來信,字里行間,舊情仍在。馮秋和自知深愛祝燕喃,得知對方冒雨前來后,趕下山,只為把對方擋在山下,將事情說開。不料身懷六甲的祝燕喃心神不定,坐立難安,沿著山路去尋,雨天難行,她失足落下坡地,失去了孩子,此后也未曾有孕。
二人相敬相愛,呵護終身,對于妻子的心結,馮秋和一直未能找到有用之法開解,表面上總是說說笑笑的祝燕喃,最終郁結于心,虧空了內(nèi)里,撒手人寰。
“你把這些想了一遭,就動了發(fā)揮余熱的心思?”宋茗有些不解。
浮云散人也覺得說不通,道不明,只好講:“說來也奇怪,為燕喃守靈那幾日,頭疼得心亂如麻,什么也不敢想不能想。出了頭七,輾轉(zhuǎn)難眠,這些舊事在眼前過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什么時候就睡著了,再醒來,雖然身上酸痛,但精神卻跟鼻子通了氣一般,坐不住,就想在大限來之前,把該做的能做的事做了?!?p> 石頭上坐久了,屁股疼,宋茗辭別浮云散人,往岳家走。一路上,她還在回想浮云散人的言行神態(tài),有些失神,被腳底的冰雪滑跌了跤,竹籃子里的那些也甩了出去。
婁世炎從岳家門前趕過來,扶著她站好,問:“沒事吧?”
“沒事,沒事。你來干什么?這會兒不應該在山下為那些義士們壯行嗎?”
“那里人多,多我一個少我一個沒區(qū)別。我有話問你?!眾涫姥锥⒅诬难劬?,想她看過來,直視自己,可她的眼神仍如失明一般,空洞無物,“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宋茗撥開婁世炎的手,向著岳家的門走去。
“你甘愿這樣糊涂地了卻余生嗎?”婁世炎站在門外,看著宋茗的后背隱進門內(nèi)的陰影中。
宋茗立在原地,揉著摔紅的手掌,問:“我好好過著正常的日子,就是糊涂嗎?知道你有宏圖遠志,那么多俠肝義膽,多我一個少我一個沒區(qū)別?!?p> “不一樣,同一顆俠肝義膽,在你身體里能發(fā)揮更大的作用?!?p> “哦?怎么講?”
“你生而為人,到青頭峰修行仙法,妖力侵身不死,鬼契入體得活,周集一身,輔之以俠肝義膽,那定是大有作為?!?p> “有你說的這么好么?你看啊,那狗串貓串,可沒有純種的招人稀罕。那半人半魔的魔童不是魔界雜種嗎?我這非人非仙非妖非鬼的,就是人間雜種啊?!?p> 婁世炎面色如鐵,牙齒磋磨如石頭相抵。他接連發(fā)問:“你自幼這么不聽勸嗎?到底誰才能勸動你?歹話說了,好話也說了,你哪句聽進去了呢?按理說,小時候隨爹娘走南闖北的自來熟,長大后同小鬼游山玩水的青儀君,應該是見多了人間的苦辛,怎么小痛小癢的挫折就能讓你頹神喪志呢?”他頓了頓,嘆著說道:“我本以為,你是打不倒的……”
宋茗右手捏著左手冰涼的指尖,說:“再見多識廣,人的悲喜也不能相通,誰都未曾經(jīng)歷過我經(jīng)歷的,憑什么對我指指點點?!?p> 慍怒不已的婁世炎甩袖離開,宋茗叫住他:“你偷聽我和浮云散人說話了?”
“沒有。”婁世炎頭也不回地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