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啊,你在同誰說話呢?”
沈孟慈在四面棚屋團(tuán)成的“院子”里與丫鬟燕燕剝豆子,看見岳敬堯獨自一人站在棚屋門口,自說自話一般,擔(dān)憂地問著。這時,宋茗走進(jìn)她的視野,邊走邊喊:“娘!”
“哎呦!”沈孟慈腳下一跺,膝頭的竹筐差點被她掀翻,燕燕趕緊接手,“哎呦,哎呦……”宋茗飛進(jìn)她的懷里,這迭聲才化成了一句“我的兒呦……”混合著眼淚落下來。
“兒呀,你怎么瘦了這么多,這衣服穿著……”
“娘,咱們坐下聊吧?!痹谰磮驈呐镂堇锇岢鰞蓚€木樁,眾人坐下。
宋茗被婆婆摟著,又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夫君,道:“有一些事我不想瞞著你們,你們知道了也不要掛心,都過去了?!?p> “你說?!?p> “就是……”宋茗慢慢地拉起袖子,露出腕上釘子留下的傷口,“我在浮都的時候,不知道礙了哪位大人的眼,把我抓到囚牢里面去了,沒對我上刑,就是怕我跑了吧,在身上釘了釘子。我肚子上也有點傷,那是我逃跑沒成功,被人家以牙還牙了,嗐。我在牢里的時候,遇見了好人,沒挨過餓,最后也被朋友救出來了。好在我修為還不賴,這些傷過段日子也就好了,連個疤都不會留~”
沈孟慈緊緊摟著她,避開傷口,輕撫她的胳膊和手背,點頭道:“浮都哇,好在那邊沒有水火之災(zāi),要不然,可要受罪了?!?p> “是呀。我爹娘他們也去浮都了,被靖州府請去奏樂。我朋友都替我關(guān)照著呢!”
“好,好,洛州發(fā)水之后,我就怕你爹娘在路上有個閃失,對不住你啊。”這么說著,沈孟慈淚流滿面。
宋茗拱了拱她,笑言:“哎呦,這么多眼淚,可不像岳娘子的風(fēng)范啊?!?p> “岳娘子,是你家兒媳回來了嗎?”自這片山地上來了陌生人,人們就議論起來,洛州來的百姓聽人描述,就猜度出是岳家的媳婦,棚屋內(nèi)外無事可做,就紛紛湊過來看熱鬧。
“是,是,我的好媳婦回來了!”
“那可得擺酒慶祝慶祝??!”
“自然,今晚上,大家都來我這邊吃席吧?!?p> 岳敬堯略忖,道:“娘,棚屋這里地方小,我們?nèi)タ盏厣习??!?p> “也是……”沈孟慈和宋茗額頭相抵,小聲說:“大家都是死里逃生的,這山里的日子過得苦巴,難得有個由頭,不免想熱鬧熱鬧。你要是累了不愿意,晚上可以歇著,我們來張羅?!?p> “好,我現(xiàn)在乏得很,晚上要是歇好了,我就出去,和大家一起熱鬧熱鬧?!?p> 本來,岳敬堯一直記掛著宋茗說餓,做了一碗面條端進(jìn)棚屋里來,見她睡得沉,就把面碗放在鍋里溫著,囑咐燕燕守家,自己和岳家莊隨船逃來的小廝們上山打獵。沈孟慈也與附近的婦人老幼為伴,進(jìn)山采摘菌果。這處不知名姓的山地,因為安恬的夢和欣喜的笑,洋溢著溫情。
山風(fēng)吹拂著棚屋的垂簾,宋茗的眼前是白色的光影,像翅膀一樣,美夢竟是這樣輕盈嗎?不知道,但噩夢即使是白色的綢緞,也是沉重的。
路因循三人離家時,滿山的瑞香花還開得正旺,待他們坐著“碧出”劍回來時,已是花謝、人亡。
山夢門主吳在淵,為救民于水患,力竭而亡。事發(fā)突然,他一頭栽進(jìn)水里,弟子們把他的背影牢牢記在腦海里,以至于從水上尋回那具脹大的尸身時,誰也不信這是師父。
路因循、蘇萍逢和翠果也不信。
可是,面目全非,素服依舊。
水患未絕,蘇萍逢拜過師父,把頭磕破之后,就領(lǐng)著山夢弟子下山治水了。翠果把門中幼小的弟子們拉到自己的屋里,開解、看顧。吳在淵的靈前只有兩個眼盲的誦經(jīng)和尚,以及陷在輪椅中、生出胡茬的路因循。
一只白鴿飛落在院中的紅豆樹上,路因循轉(zhuǎn)動輪椅,來到樹下,在膝頭灑下小米,白鴿飛下來,他拆下鴿子腳上綁著的紙條,展開,上面寫著:
“纖指峰,木蘭主,絕于水,望珍重?!?p> 顫抖的手指一松開,那小小的紙條就打起卷,路因循用手背將它撫平,兩邊按著,看向靈堂上的那副棺木,眼淚順著腮邊滑落。這時候,他多么想念那雙粗糙的擦淚的手啊。
“嘶,你手太粗了,別動我!”
“臭小子,我疼你才幫你擦眼淚。這又熱又咸的東西,我都嫌棄,是男子漢,就別哭了啊。”
“我也不想哭啊,但是他們說話太難聽了?!?p> “小孩兒,他們又沒有說你,說的是我?!?p> “說你也不行,你是我爹,義父也是爹!”
“哈哈哈,這句我愛聽?!?p> “你怎么還有心情笑呢?你該想想辦法,怎么堵住那些人的嘴。”
“怎么堵?你這個聰明的小腦瓜又想出什么餿主意了?”
“你娶個媳婦吧。這樣,就沒有人說你打‘木蘭寡婦’的主意,更沒有人說你龍陽之癖,咱們山夢還能有個掌門夫人,你倆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嘿,你小子拐著彎嫌我管你們管得嚴(yán)啊?!?p> 吳在淵這么說著,上手捏小孩兒路因循的嫩臉。
“哎呀,疼,疼!嘿嘿嘿,說真的,你別等木蘭墜露的曹門主了,人人都說她死也不會改嫁的,你再等下去也沒用?!?p> “小孩子不要老學(xué)大人說話。你們不懂……也別管我?!?p> “哎呀,你怎么不聽勸呢?他們要說的多難聽你才能上心啊?嗚啊啊,我要義母,我要娘親,啊啊啊……”
“娘親沒有,妹妹要不要?”
哭聲戛然而止,路因循的眼淚也瞬間止住,吸著鼻涕說:“妹妹?”
吳在淵輕笑,用粗糙而溫暖的手抹去他的眼淚和鼻涕,又整理了一下他的頭發(fā),“瞧你哭的,滿頭大汗,來,讓爹看看,嗯,不錯,走,見妹妹去?!?p> 吳在淵推著輪椅往后花園走去,路因循倚在輪椅上,仰著頭看他,濕潤的大眼睛充滿期待,問著:“妹妹多大了?長什么樣子啊?好看嗎?我該叫她什么呀?就叫妹妹嗎?該有個不一樣的叫法,山夢的師妹們我都叫做妹妹的。”
“她叫翠果,翠綠的翠,果子的果?!?p> “翠果,翠果妹妹,好聽!”
翠果聽見鴿子的動靜,就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見路因循哭了,悲戚難掩,撲過來從背后抱住他,泣不成聲。
泣不成聲的場面對蔣悅卿、梁再冰和冷紅梅這些人來說,并不多見。不久前,船??吭诙煽?,眾人下船透氣,臨近是一處墳地,人們在一座座新墳前痛哭不止。一口氣就堵在大家的胸前。
蔣悅卿不由得背身,瞧見胡思凡坐在石頭上擦著“碧出”,就走過來,問:“前幾日送路公子等人離開,情況如何?”
胡思凡低頭擦劍,搖頭道:“山夢掌門仙去了?!?p> 嘴唇微張,又吐不出話來,蔣悅卿深吸一口氣,道:“這里是哪兒???保全樓那邊還不知情況如何,我想,要不我們就此作別?”言畢,又不由得緊鎖眉頭。
“好。蔣公子不必?fù)?dān)心,此地我認(rèn)得,是菏萍鎮(zhèn)?!?p> “此地竟是菏萍鎮(zhèn)?”
“是,只是河水漫灌,地勢低的地方都被在水下了。小伍,你也還記得吧,我們來的時候,路過此地,還買了不少荷花蓮蓬呢?!?p> “嗯。”伍三秀正立在水邊,眼望著水里漂著的荷花瓣,摳著手指上的死皮。
蔣悅卿調(diào)轉(zhuǎn)船頭回浮都,胡思凡領(lǐng)著伍三秀進(jìn)了菏萍鎮(zhèn),好在仍有攤位支在那里,二人便買了燒餅,邊走邊吃。
“仙師要去哪兒?”
“你要去哪兒?我想去的地方,一把‘碧出’就能帶我去了?!?p> “也是哈,嗯……我想回家看一看,雖然斐縣地勢高,沒被水淹了,但是也該回去,讓他們看看我還全乎著呢?!?p> “是啊,出了這么多事,誰都想回家看看?!焙挤策@么小聲嘟囔著,還是被伍三秀聽見了。
“仙師回一趟家,要比我方便呢!”
胡思凡輕笑,點點頭,道:“是啊,只是家里那邊來信了,說不過是損失了些財產(chǎn),無性命之憂,讓我以天下為先,行救濟(jì)之責(zé)。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回去反而是不忠不孝不義了?!?p> 聞言,伍三秀肝膽沸騰,說話時餅渣子都噴出來:“那我也不回去,不回去了!仙師替我給家里去一封信,說我安好,我再按個紅指印,我爹娘肯定信的。天下亂,匹夫勇,我要闖出個名堂,光宗耀祖!”
笑容變的更加燦爛,胡思凡搭著他的肩膀說:“我說我的,你做你的,可別想一出是一出?!?p> “我才沒有想一出是一出呢!”伍三秀灌了一口水,把滿嘴的餅子順一順,正色道:“我從家里出來之后,一年了,沒入門、沒作為,還被人騙去做了那么久的苦役。我之前著急入門,以致著了道;之后不求入門,又成了跟在別人后面跑的影子。都說亂世出英雄,能不能成英雄,那是后話,蓋棺才有定論的事,現(xiàn)在,我只是不想縮回去,縮到家里去,我要到水深火熱的地方去,幫上一個人就是不枉此行,救上一個人就是不負(fù)使命!”
胡思凡看著少年的臉,笑容淡了卻沒有散去,待對方大幅起伏的呼吸稍稍平復(fù),就遞上帕子:“擦擦嘴角?!?p> 張皇的狀態(tài)使得少年人又恢復(fù)了孩子的感覺,胡思凡把他摟得更緊,往前一帶,躍上從腰間滑到眼前的佩劍,道:“時不待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