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放倒一個巡邏的獄卒后,孫醒時開始給宋茗拔釘子,當最后一顆釘子拔出的瞬間,烏云紋布滿眼前人的皮膚。
孫醒時大駭,但心底的孤勇止住身上的顫抖,他拽出宋茗嘴里的毛巾,把暈過去的她裝進獄卒的麻袋里。換上獄卒的衣服,他用自己破碎的衣擺蒙住那人的頭,緊緊按著,一刀劃開他的脖子,待那人停止掙扎后,最后看了一眼刀身上刻的名字,扎在旁邊的地上,把衣服展開鋪在那人身上。
蒙著半張臉,他肩抗著宋茗,輕輕出了牢門。
兩側(cè)是連綴成片的鐵欄桿,夾著狹長的廊道,穿行其中,竟不如牢房內(nèi)寬敞。孫醒時不由得呼吸急促。牢門上的燭火小而明亮,連綴成珠線,指引著他向前、再向前。
“呼,呼,呼……”四下悄寂,孫醒時忙吞咽口水,壓抑自己的呼吸聲。
迎面走來兩個搭班巡邏的獄卒,邊走邊聊,見狀,孫醒時扶了扶肩上麻袋,微低著頭,繼續(xù)走。擦身而過時,兩個獄卒都閃在兩邊,其中一個被麻袋擦了胳膊的獄卒問:“疫病死的?”
“哎?!睂O醒時應(yīng)著,腳步卻不停。
問話的獄卒沒再問,只是從腰包里掏出一個藥囊,放在鼻子下面,與同伴繼續(xù)巡視。
估摸著兩個獄卒的腳程,孫醒時加快了步伐,希望趕在他們發(fā)現(xiàn)之前離開此地。接連路過幾個閘口,都沒有人攔,在臨近門口時,他卻被叫住了。
“哎哎,扛麻袋的那個,你過來?!?p> 孫醒時剎住,偏頭看過去,一張桌子,葷腥與紙筆混雜在一處,一個高帽掛牌的獄卒頭子,四個矮帽掛牌的獄卒嘍啰。獄卒頭子兩頰染醉,指點著他:“就是你,過來?!?p> 渾身肌肉緊繃,孫醒時屏息走過去。
“你肩上抗的什么呀?”
“回大人,疫病死的,得趕緊丟到亂葬崗去燒了?!?p> “昨天不是才燒過一坑?”
“小的只負責扔,不清楚燒的事。”
獄卒頭子笑笑,扒拉開桌上的垃圾,露出一個冊子來,翻開,拿手指在人名上劃著,低著頭問他:“是男是女???”
“女的。”
“哦……打開來看看?!?p> 得了領(lǐng)頭的眼色,兩個嘍啰走上前來,孫醒時只得放下麻袋,任他們?nèi)ソ庾约旱睦K扣。
“這扣子不好解啊……”
“你喝多啦?繩扣都解不開?!庇忠粋€嘍啰端著油燈殷勤湊上來。
借著燈光,獄卒頭子看著孫醒時那半張臉,道:“你有些面生啊?!?p> 孫醒時笑道:“大人好眼力,之前都是我爹來,昨晚貪酒,涼風一激,今天就起不來了。我估計也就替他這一晚上,今日見著這死尸的樣子,斷不肯再來了。年紀輕輕的,我干什么不好?”
聞言,獄卒頭子摸著自己的后脖頸,道:“你這身形高大,心力卻不濟……哎,還沒解開嗎?”
“解開了,解開了……哎呦!”嘍啰們忽的散開來,搶過桌上的酒壺,就往手上淋。頭子伸著脖子看過去,那麻袋倒在地上,露出一只蒼白的腳,腳踝血肉模糊,腳背上是血紅的一雙對叉。
“你你你,快把麻袋勒上!”獄卒頭子掩著口鼻大喝。
孫醒時扶起麻袋,一邊扎繩子,一邊問:“這是怎么了?我新來的,不懂規(guī)矩,大人您心善,給我指點指點?!?p> “疫病死的,腳背上都得畫叉,叫人看了知道是要坑燒的。你這畫了兩個叉,說明是重疫死的!坑燒之后的死灰都得深埋起來,免得風吹出去,害了人。你就算不知道這,沒看到她的身上都爛了嗎?快滾!”
孫醒時迭聲說著“好”,扛起麻袋就要往門口走。
一只小酒杯扔過來,摔在眼前,獄卒頭子尖叫著:“小子,你昏頭了?這死人能從正門走?去!偏門去!”
外面的月光就灑在鞋面上,孫醒時戀戀不舍地將腳抬起,離開這處近在咫尺的自由,順著獄卒頭子手指的方向,進入燈光稀疏的側(cè)廊。不知是他不識路,還是獄卒們特意指了條死路。走了許久,他連個門都看不到,兩邊只有墻和快燃盡的蠟燭。有些慌神的孫醒時,感覺到肩上的人動了動,前后看了看,他把麻袋卸下,打開繩扣,小心翼翼地避開宋茗身上的傷,將她拖出來,扶起靠在墻上。
宋茗身上的烏云紋已經(jīng)褪去,整個人如白瓷做的一般。
孫醒時壓低嗓音問:“你何時醒的?”
“不知道,醒一會兒睡一會兒,醒的時候,我記起來要在腳背上畫叉,不知道瞞過那幫人沒有。”
“沒有人追來,應(yīng)該是瞞過了。只是,現(xiàn)下我找不到出去的路了?!?p> 話音剛落,來時的走廊上突然哄鬧,腳步聲急促。
“壞了,許是發(fā)現(xiàn)我們逃了!”孫醒時說著就拿起麻袋要往宋茗身上套。
宋茗抬手止住,道:“套這個太麻煩,你背著我,兩個人一起尋出路,要快一些。”于是,孫醒時丟掉麻袋,背起她,往前跑。而她用微弱的仙力感知著前方,伏在他耳邊,說:“你可知道‘正道顯,旁門隱’?”
“聽說過,那不是講的門派嗎?”
“對,浮都的監(jiān)牢借用了這個理,正門唯一,正大光明,顯揚天下;旁門不一,隱于幽微,入者得出。你若真是扛尸的邊角獄卒,本就是從偏門進,自然從來時出,可我們是假的,只能碰碰運氣?!?p> “碰什么運氣?”
“氣運之運氣?!?p> “?。俊边@么問著,孫醒時小跑著拐了一個彎,發(fā)現(xiàn)盡頭是死路,忙站定,嘆道:“甭管什么運氣,你先帶我找門出去吧?!?p> “面左向,盡頭處開始數(shù),三列墻磚,站過去?!?p> 孫醒時照做。
“三四之間的縫隙,你抬手摸摸看?!?p> 把宋茗向上托了托,孫醒時才伸出一只手去試探那里,道:“好像……有風。”左右試探著,摸出一個兩列石磚那般寬的窄門。
“對,此處風向與風溫都與廊道內(nèi)別處不同,推開它,我們應(yīng)該就能出去了?!?p> “只此一處?”
“遠處好像也有一兩個,只是回頭走,怕是會和他們遇上?!?p> 誠然,哄鬧聲越來越近,如今之計,只有試一試眼前這扇石門了。連推幾下都推不動,孫醒時便將宋茗從背上撈進懷里橫抱著,用肩背去撞石門,可算看出門有松動了。在他“嘭嘭”的裝墻聲中,意識昏沉的宋茗漸漸覺察出不對,剛開口說:“你等等,好像有些……”石門轟然打開,二人猝不及防,摔了進去,跌進刺骨的冰水里。
二人撲騰著冒出水面,寒意令人瞬間清醒,宋茗顫抖著續(xù)上前面想說的話:“大哥,這門若是連你都推不開,應(yīng)該不是供人出入的偏門?!?p> 孫醒時一邊把宋茗往水邊拉,一邊顫聲罵著:“你他娘的瞎指路,我他娘的也急昏了頭!”
此處,宛若玉瓶之內(nèi),水邊無岸,兩壁陡峭濕滑,攀不上去,待孫、宋二人摸到一處凸起的地方,擠上去時,雖然只有小腿以下浸在水里,但身上已然麻木,沒什么知覺了。
孫醒時環(huán)顧四周,此地冰色冰意,了無生氣,更無生路,遂嘆了一口氣,望向腳下深不見底的水淵,眼睛一偏,就看見宋茗一雙小腳交疊,把紅叉子都蹭掉了,而腳脖子上的兩個血窟窿,也染紅了近前的一片。他抬眼,看著垂首的宋茗,道:“命既如此……來生若有緣,定要再見,補一補這輩子吃的虧?!?p> “我眼睛虛花一片,看不清,大哥,咱們腳底下是不是如肚皮一般拱起來?”
“對,我們站的地方,是此處的高地,但是,逃不出去,還是一個死?!?p> 青紫的嘴唇咧出笑容,宋茗慢慢蹲身下來,將手探進水里,摸索著。
孫醒時忙問:“你要干什么?嫌死的不夠快嗎?”
“曾聽說,浮都有一酷刑,將人的衣服剝?nèi)?,手腳綁上鐵鏈,扔進冰水之中。還給那一池冰水取了個雅名:玉溆?,F(xiàn)在看來,就是此地了?!彼蛄藗€寒戰(zhàn),繼續(xù)說:“還聽說,玉溆內(nèi),有一處高高拱起,就像是臥佛的肚皮,而它肚臍的位置,就是生路。”
聽到這,孫醒時面露絲縷喜色,也蹲身下來,穿過冰冷的水,觸摸一層更加冰冷的石頭。
“你,你從哪里聽來的?”
宋茗的身子已經(jīng)全浸沒在水里了,水輕拍著她的面頰,有些還灌進耳朵里,她不管不顧,眼神半闔,專心致志地摸索著。
“我,我從我?guī)煾改抢锫爜淼?。我?guī)煾赴?,可厲害了,懂得特別多。就是我那時不學好……”
摸了一陣,孫醒時指尖的觸感已經(jīng)十分微弱,他看到宋茗的手也虛浮在石頭上,而是用膝蓋在摸索,不禁有些絕望:“你什么時候從你師父那里聽來的?”
睜不開眼的宋茗,夢囈般開口:“什么時候?得有……快十年了,我剛進山門的時候,師父在一門課上講的?!?p> 孫醒時愣在原地,緊蹙的眉毛也哀然地舒展開,“算了,妹子,算了……”他把住對方的肩膀,準備拉她回到原來的地方。
宋茗依然在向前摸著,水已經(jīng)淹沒她的頭,她只能仰著,用膝蓋一點一點磕著石頭,慢慢地,隨著呼吸吐字:“再等等,我,我能想起來,師父的課,鬧歸鬧,我都認真聽的?!?p> 橫豎都是一死,孫醒時不再阻止,自己回到這處拱地的高點,看著宋茗一邊念叨著“我想想”一邊沉沒……
忽然,宋茗浮上來,眼睛大睜著,下巴抖了抖。
“找到了?”孫醒時踉蹌著,蹚水過去。
“大哥,你跟著我,吸氣,閉氣?!?p> 孫醒時隨著宋茗下去,寒意包裹著,令人寸步難行,掙扎著沉下去,漸漸看清拱起的石頭上,確實有一處細小的洞,有水流從那里噴涌出來,迎面的冷意中竟然有暖意!
扒著小小的洞口,孫醒時欣喜萬分,又不知所措,看向宋茗,她手中已經(jīng)多了一柄殘劍,雙手握緊,一股仙氣閃爍著時明時暗的光芒,漸漸布滿劍身。劍“唰”的一聲插進那洞口里,緊接著,眼前一片黑,有一股力量把他們往上頂,又落進水里,沉到那一洞黑暗中,順水而出,到了一片溫和、開闊的水域,月光穿透水層,照在二人的身上。
在柔和的、浸著月色的水光里,孫醒時看見,身邊的宋茗往上浮游的速度變慢了,眼皮也慢慢合上……
待宋茗再度睜開眼,看見的景象分外熟悉:孫醒時臟兮兮的下巴,只有牢房才有的小窗。
英英的聲音響起:“孫大哥,她是不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