嵬山山巔離太陽最近,它的腳下就是壘石川,凌駕于一條干涸的江水道上。這里除了石頭就是石頭,從石縫里鉆出來的多是雜草與勁松,此外沒什么能在這兒長起來。好在石頭也不只是灰色與黑色,而是紅碧黃紫,讓這里瞧上去如同彩虹一般。生活在壘石川的祖輩,用一把把小鑿子,鑿出了一個藏在彩虹里的天地。
如果你從劉郡來,不管怎么繞路,要想進壘石川,都要從“風(fēng)火雷電”中的風(fēng)門進來,進來后,兩邊的山石以上窄下寬的態(tài)勢逼仄而來,馬不能駢行,而騎在馬上更是妄談。牽馬進來,走上百步,有一個小小的拱橋架在水流之上,也就三四步的長度,卻能把你引進一個闊朗之地:
風(fēng)門如咽喉,這里便是壘石川的一處腹地——存息。存息的頂上裂開一線天,瀉下陽光,鋪在正中的灰石板路上,兩邊是住在石壁里的人家,有七八層之多,粗細(xì)不一的木頭楔進石壁里,搭成階梯,連接著各家各戶。每家門口都掛著燈籠,有黃紙的、白紙的,還有紅布罩著的,明明暗暗,映的來人滿眼星火。每逢集日,存息的住民就會擺出各家的貨物,也不叫賣,安安靜靜守著自己的攤子,等看貨的人問起來,才會答上幾句。往來人聲雖然不大,因為石壁包籠如鼓,回聲陣陣,人耳聽來卻也熙熙攘攘。
許姑娘的娘親陳似熙此時便在存息的集市上,一身淡藍(lán)衣裙,俯身挑揀貨物的時候,會露出鵝黃色的襯衣,貨郎羞怯的眼睛還未及看清襯衣上拿紅線繡的是什么,又被叮鈴的聲音移走目光。那是陳似熙發(fā)髻上簪的鈴蘭銀釵,燈籠似的花苞里墜著米粒般的珍珠,晃動時就會發(fā)出清越的響動。若是干了幾年的老貨郎就會知道,這只釵還有一對成套的耳墜子。但是它們的主子卻不常戴,因為她的耳眼子很容易長死,也許就是睡一覺的功夫,不想戴的時候也就不戴了。
“這個陶瓶要多少?”
“小夫人,您看著給,不怕您笑話,這是個殘品,我拿上來充數(shù)的,喏,底下這里有個豁口?!?p> 陳似熙又去挑揀了攤位上的其他瓶子,最后,還是選了那個豁口的,付了錢,轉(zhuǎn)身就要往家走,卻被人攔住去路。
攔她的是個紫衫的姑娘,細(xì)長眼眉高鼻梁,唇紅膚白俏模樣,個子比陳似熙高一個頭,滿頭銀飾,腳上也是銀絲編的鞋子。紫衫姑娘捏著嗓子問道:“沒錢用了?要買一個破瓶子?”
陳似熙笑言:“本來就是為了插幾枝花兒的,底下豁口沒什么的。”說著,就要繞過去,紫衫姑娘腿一邁,攔在跟前,問:“哎,哪里去?”
“回家去?!?p> “回家去?那你應(yīng)該掉頭往風(fēng)門外走,離開壘石川,回你的茅草屋,那才是你的家!”
陳似熙見已經(jīng)有人停下來圍觀,不想糾纏,從另一邊繞過去,紫衫姑娘一邊嚷著“陳似熙”一邊追上去,一把拽在后頸的衣領(lǐng)上,拉扯間,陳似熙撞在路邊懸燈籠的桿子上,胳膊一麻,陶瓶跌在地上,碎成兩半。
“買的什么破東西,一碰就碎!”紫衫姑娘的面目在晃動的燈光下,顯得可怖。接著,更駭人的事情發(fā)生了,地上的碎片自己動起來,合成原來的樣子,飛起來,在人群頭頂盤旋,最后,落在一位女子的手里。
那女子看著面生,牽著一匹黑蹄白馬,青色衣褲,衣袖挽上去,露出雪白的臂膀,因為日曬,微微有些泛紅,褲腳撒開,有明顯的褶皺,腰帶掛著兩條打著圈的白紗,應(yīng)該是用來綁腿的。想來這女子是趕路至此,后背掛著一個帷帽,繩子勒在脖子上,汪著汗水的地方已經(jīng)磨成粉紅色。
陳似熙倒是認(rèn)出來這女子旁邊的白衣姑娘,“許兒?”她眨巴著眼睛問道。
許姑娘捏了捏手里的帷帽,點點頭,咬著嘴唇?jīng)]出聲。
宋茗把陶瓶在手里轉(zhuǎn)了一圈,松了手,那瓶子也不往下摔,而是飄向陳似熙的眼前,她遲疑著,握住了這個陶瓶。宋茗笑著說:“怕娘子就喜歡這個樣式,就只合了碎片,如果有不滿意的,和我說,我再合一合?!?p> 圍觀的人“神仙”“仙女”的猜度著,宋茗和許姑娘走到陳似熙跟前,一同牽過來的馬踢踏著,將紫衫姑娘擠開。許姑娘指著宋茗說:“嗯,這是青儀君,要往嵬山去……”
宋茗一邊扇著風(fēng)一邊皺眉說:“這天氣太熱了,不好趕路,這人生地不熟的,娘子行行好,給我們找三間房吧,錢什么的不用擔(dān)心?!?p> “三間?”瞧著人群外的陰影里,一個黑衣少年牽著黑蹄白馬走過來,陳似熙明白了:“那跟我來吧?!?p> 紫衫姑娘被馬肚子擠馬尾巴掃,氣得跳腳,嚷嚷著:“陳似熙,你帶了什么人來壘石川?我要告訴我姐夫去!”
壘石川有“風(fēng)火雷電”四門,各對應(yīng)四處腹地:存息、灼然、逸聲、回光。其中,存息地界最大、居民最多;灼然與逸聲相當(dāng),均有二十幾戶人家;而回光不過彈丸之地,卻因為有八顆孔隙在石頂洞開,竟是星辰般的奇景,遂用以安放族人的魂靈,并設(shè)煙瘴,以防外人從電門闖入。從存息往雷門內(nèi)的逸聲走,有一段狹長的裂谷,因為兩壁山石陡峭,所以架著六七道索橋。山風(fēng)陣陣,索橋走著并不穩(wěn)當(dāng),但是卻讓這里既沒有太陽直射的灼熱,也沒有內(nèi)里的悶,因此,能在這里住的,非富即貴。陳似熙再嫁的商人便住在這里,姓佟,名喚玉林。
佟家世代做礦石的營生,是壘石川的富戶。而存息石家的祖上是當(dāng)?shù)亻_山的一輩,家境殷實,與佟家為鄰,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早年間就許下娃娃親,后來,石家長女石婷被送進佟家,一年后,生了個兒子叫佟元,新作母親的卻染了風(fēng)疾,只陪孩子長到四歲就撒手人寰。原本,為了親上加親,石家是打算把小女石妃送來的,卻不料從外地跑貨歸來的女婿帶回一個寡婦陳似熙,一開始石家還鬧,后來陳似熙在別院里誕下一對雙胞胎兒子,佟家祖父高興得很,催著把娘仨迎進來。
石家以族中的地位打壓,石妃又領(lǐng)著佟元去姐姐的墳上哭?,F(xiàn)在,陳似熙還住在別院,被人稱為“小夫人”。
青儀君和小黑已經(jīng)在別院的客房歇下,許姑娘在母親處坐著,幫忙看著一口鍋。剛才因為來人的響動,榻上的孩子驚醒哭鬧,侍女沒有經(jīng)驗哄不好,母親正輕拍著他們,柔聲哼著黃沙地才有的童謠。門洞外,能夠看見對面的山壁,有陽光落在上面,石頭是鋒利的,斜刺冒出些尖銳的邊角,陽光卻是柔和的,包容著每一處它能夠潑灑到的地方。
身穿紫衣的佟玉林頭頂著黑色的帷帽闖進門洞里,許姑娘一瞬緊張起來,僵坐在那里。只見佟玉林滿眼只有背門坐在床邊的陳似熙,悄悄走過去,扶著她的肩膀,湊在耳邊,輕聲說:“睡了吧?今天又讓你受委屈了?!?p> 陳似熙沒有回頭,躲了耳邊吹氣的癢,悄聲問:“你看見我受委屈了?”
“石妃來找我,自然就明白了?!?p> 佟玉林捏了捏她的肩膀,站起來,一邊摘帽子,一邊往許姑娘這邊走幾步,坐在陰影里的許姑娘這才回過神,慌張地站起來,差點踢倒身后的椅子。
“這是我女兒,她爹是劉郡人,那里的風(fēng)俗你知道一些,女兒家出嫁之前也不隨父姓,只有名字,她單名一個‘許’字,家里叫她許兒,別人多叫她許姑娘?!?p> “許兒,許姑娘,”佟玉林笑著,耳后都紅了,手指點了點自己說:“你可以叫我佟叔叔?!?p> “佟叔叔?!?p> “哎,嘿嘿。”佟玉林笑著看向陳似熙,自家夫人微微仰頭,那雙初見便叫人念念不忘的眸子,已經(jīng)沒有了哀傷與無助,汪著喜悅與深情,盛著自己的倒影。他不由得手隨心動,手慢慢爬上她的腰,卻被她笑著躲開了。
梨渦4克
堅持到底的第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