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不小心說出口的一聲“祖宗”算是收不回來了,不過確實也沒覺得多虧的慌。拋開怪力亂神的氛圍烘托,白墨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反而認真地打量起膠囊里面的“人”。
把這樣一個物體說成是“人”實在很牽強,可如果說他是“活著的尸體”,恐怕那位老祖宗是不會高興的。白墨回想兩人之間發(fā)生過的對話,確實好像是在和一個博學的老小孩聊天。只不過有點老過頭了,實在是超出了常人的認知范圍。
“我說您……是把精神數(shù)據(jù)化了?”
“你跟我叫什么來著?”
“哎、祖、祖宗哎……”
白墨從牙縫里硬擠出來這個詞,托尼米勒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得意地狂笑了好幾聲,還特意放大了音量,震得白墨腦子嗡嗡直響。
“我那個時候、包括現(xiàn)在都做不到把人的‘精神’完全數(shù)據(jù)化。單純地復制一部分思想甚至思維方式理論上不難,就像是給人貼標簽一樣簡單。但是從肉體中完整地抽取‘精神’,或者叫‘靈魂’,就是智慧之光的后期高級‘使命’部分了。能做到那一步才是初步意義上的‘永生’。我這個狀態(tài)姑且可以稱作‘保鮮’。只要大腦還活著,‘我’還在思考,‘我’就還在!希望我能堅持到抽取技術(shù)完成的那一天……行了行了,看兩眼得了,我全靠著這個單元續(xù)命呢,你給我節(jié)省點兒能源。趕緊出去!”
刷地一下單元里的光線全部消失,唯一亮光的地方是白墨面前開啟的門洞。白墨有點不舍地看了看膠囊,穿過了門洞。豪宅里之前的詭異氣氛不見了,白墨來回踱著步問:
“所以您把腦組織通過膠囊機和單元連接了?其他身體組織不能用同樣的辦法處理嗎?”
“你以為我不想嗎?膠囊機的修復速率到后期怎么也追不上身體老化的速度了。只能丟卒保帥……你以為我為什么讓你好好活著?你當我喜歡你呢?我是想讓你趕緊爭取再突破一步。只要再突破一步,距離我的目標就又近一步。”
進入到白墨的豪宅,托尼米勒的聲音和形象又附在了智能管家上面,很難分辨電子音里面的情感部分。
“哼,你倒是挺直接?!?p> 沒有平白無故的友好,每個人都想得到點什么。白墨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大搖大擺地坐在沙發(fā)上。他特地看了一眼時間,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半。又是這個時間附近,一定是這個老家伙早就摸透了水母的規(guī)律,總是在對他來說最安全的時間出現(xiàn)。白墨想對托尼米勒多了解一些,然后再選擇以一個合適的姿態(tài)面對他。灌了一大口酒后,白墨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你可能要失望了,我一點靈感都沒有。就連第一步的破解也是誤打誤撞,而且比你自己做的差遠了。你活了這么長時間都沒想出來,見過幾個‘啟明星’了?都沒成吧?我決定放棄了?!?p> “在你之前還有兩個,都死了。一個猝死,一個吸毒吸死了。我都沒撈著機會和他們交流……可惜了?!?p> 確實如果白墨繼續(xù)像之前破解那段時間不顧健康的拼下去,也距離猝死不太遠。吸毒這個念頭聽起來也有點熟悉。也許人類在特定的壓力下,連應激反應也都是相似的。白墨心頭一軟,避開了這些明顯相關(guān)的線索,繼續(xù)裝作隨意的樣子。
“怎么還能沒機會交流呢?”
托尼緩緩地給白墨講述了白墨之前兩位早夭的啟明星。猝死的那個人是從前產(chǎn)品觀察部的一位前輩,獲得啟明星身份后被議會管束得超級嚴格。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所有時間都被盯在屏幕前編譯代碼??床坏较M?,壓力大,沒有人身自由,比監(jiān)獄的犯人還慘。心理和生理都是重壓,托尼那時候忙于別的事情,沒等整理好思路找到交流溝通的機會,她就倒下了。搶救了大半天,醫(yī)生說好像她根本就不想活過來。第二個人隔了好多年才出現(xiàn),議會好容易找出這么一個‘啟明星’,立刻調(diào)整了政策,幾乎不給啟明星任何工作壓力,但是保持監(jiān)視狀態(tài)。和現(xiàn)在對白墨的監(jiān)視相比,之前的監(jiān)視狀態(tài)還是很寬松的。這位啟明星出現(xiàn)的時候托尼已經(jīng)和議會鬧翻了,有點放不下面子與人交流想法。等托尼想通了,那人已經(jīng)吸毒吸到無法正常交流的地步,沒多久就死了。
“和議會鬧翻了?那幫人你也敢惹?”白墨忍不住打斷托尼問道。
“我有什么不敢的,在當年無論智力財力影響力,我都不比他們?nèi)魏稳瞬?!我老人家也輝煌過!我是不喜歡他們很多過火的做法,濫用權(quán)力……”
“過火?有什么具體的事兒嗎?”
“智芯有一個秘密,世界上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才知道。告訴你也無妨,但是知識和信息從來都不是免費的,你想知道的話,嘿嘿……你再喊我一聲?!?p> “就當我沒問。”
“哎呀告訴你吧,反正你也傳不出去,能傳出去更好,算你本事大。智芯內(nèi)的數(shù)據(jù),無論是后期導入的,還是初始預置的,都是可以對人類思維模式發(fā)揮影響的。這個發(fā)現(xiàn)是我完成第一步破解之后發(fā)現(xiàn)的。當時我們選取了二十位志愿者,導入了我從回收智芯中抽取出來的數(shù)據(jù)。通過后期觀察總結(jié)出一個現(xiàn)象,每位志愿者都不同程度地‘繼承’了一部分回收智芯前一位使用者的性格特點和思維模式,其中輕度的像起居習慣,飲食習慣這些;中度的比如左右手操作逆轉(zhuǎn),感性思維和理性思維轉(zhuǎn)移;最嚴重的是其中一位繼承了前使用者的重度抑郁癥,因為多次嘗試自殺最后不得不為他更換了新的空白智芯。但他的后半生仍舊無法脫離藥物幫助。是不是想到了那個叫‘白鯨’的孩子?你給他導入的數(shù)據(jù)前使用者就有精神類問題對吧?李霖海給那孩子換了智芯你知道嗎?情報組的數(shù)據(jù)里都有記錄,你光顧著看那些更勁爆的消息了,呵呵。你也不用覺得李霖海好心,他自然是知道智芯的這個秘密才給白鯨做的更換。你覺得他會往新智芯里放什么內(nèi)容?他不是在水母里操作的,連我都猜不出來。李霖海這孫子,是我遇到的最讓人心煩的集團總裁,包括創(chuàng)始人在內(nèi)?!?p> “等會兒,你是說李霖海有可能給白鯨洗腦了?這個意思?”
托尼沒有直接回答白墨的問題,而是給白墨打了個比方。李霖海的手段比普通的洗腦要高級得多。就像是在人的心里埋下一顆種子,除了播種人誰也不知道種的是什么。種子何時發(fā)芽生根,結(jié)出什么樣的果子,連播種人也控制不了。因為智芯語言太過高深莫測,人類還遠遠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魔力。開發(fā)智芯語言的創(chuàng)始人王哲自己無法破解智芯,晚年執(zhí)意創(chuàng)立智慧之光議會,在集團設立‘產(chǎn)品觀察部’,這些都能說明一些問題。托尼感覺到,創(chuàng)始人王哲害怕智芯,害怕到不得不傾盡一生去搞清楚智芯的秘密。潘多拉魔盒已經(jīng)開啟,只能盡量了解盒子里蹦出來的東西才能更好地自保。
重新抽取出來的數(shù)據(jù)如果不再次投入使用的話,就發(fā)現(xiàn)不了問題。針對志愿者們的后期表現(xiàn),創(chuàng)始人王哲提出了他的‘消化’猜想。猜想認為人類的大腦具有‘消化吸收’信息的能力。導入智芯的信息被大腦分解轉(zhuǎn)化,變成了‘思維’或是叫‘靈魂’的一部分。而破解智芯的程序強制還原了數(shù)據(jù),過程中隨機地挪用了一部分原本屬于前使用者‘靈魂’的數(shù)據(jù)。這部分‘靈魂’數(shù)據(jù)在二次導入的時候,就會對二次導入的目標造成一系列不可控的影響。
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之后,托尼立刻在議會中提出了一系列應對備案。首先第一條就是第一步破解后產(chǎn)生的數(shù)據(jù)仍舊不夠成熟,禁止再次使用。這個提議直接促成了立法,嚴禁個人私自從事智芯破解活動,從根本上算是盡量避免了重復利用的可能,用官方的話說就是保護了知識產(chǎn)權(quán),也減少了社會資源浪費。第二個提案是任何有關(guān)于人類觀念、思維模式、以及偏好一類的知識數(shù)據(jù)在售賣之前都要經(jīng)過嚴格篩選考核,如果沒有絕對把握寧可不要售賣。王哲還在世的時候這個建議也被采納貫徹得很好,但當時王哲已經(jīng)一百多歲了,膠囊康復機還沒問世。沒過幾年王哲去世之后,議會逐漸違背了承諾,否決了托尼的提議,并且利用這一點,按照他們的心意左右人類的觀念思維。人口斷崖、宗教狂熱、地域偏見、文化壟斷等等……這種例子多的數(shù)不過來。
出于種種考慮,議會從一開始就決定雪藏智芯破解的突破成果。托尼退出議會之后,不僅沒能拿回主動權(quán),反而被議會控制的更嚴格了。因為他‘知道的太多’。托尼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對抗不了所有人,最后只能妥協(xié),以此換取他和家人在一定程度上的安寧自由??墒亲h會仍然不滿足,托尼的家人也慢慢被變成籌碼。當托尼最后一個孫女死于意外,議會竟然在實驗室又給他造了一批后代!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段精彩的故事,托尼米勒的故事已經(jīng)在心里沉淀了太久,一經(jīng)開啟便無法中止。白墨知道他只需要當一個安靜的聽眾就好。也許是出于對家人的尊重與懷念,托尼米勒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接著說:
“米勒是我的姓氏,你不陌生對不對?你一口一個‘老大’的那個外號叫神龍的小子就是這個姓氏。他就是我外孫女的基因?qū)O輩。在這個基地里,他是唯一一個有姓氏的新生代。神龍那個孩子表面看起來隨和開朗,實際上很偏執(zhí)。他一直想要確認我的存在,還想定位我的單元。有時候我懷疑他可能知道我還活著……你知道洽克高的父親就是李智嗎?讓自己的兒子看著你,李霖海家的作風都是祖?zhèn)鞯?。還給你塞進手里一個突然就成了同姓的孩子拴著你,感覺是不是有點兒像是自己的孩子?和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不是有點類似?
單元密室源自我的‘深海智慧城市’構(gòu)想,是我還有行動能力時候的最后一個得意作品。議會搶占了去,我不僅沒反對,還主動提出全程參與。不過他們也不想想,就連給帝王建造墳墓的工匠都知道給自己留個后門,我怎么可能想不到這一點呢?嘿嘿,等他們發(fā)現(xiàn)之后,已經(jīng)來不及了?;匾呀?jīng)完工并投入使用,想把我的單元摘除他們想得美!經(jīng)過反復多次地嘗試,甚至包括兩次全基地的能源切斷,他們還是抓不到我。多虧膠囊的儲備能源在低能耗狀態(tài)下待機足夠久,而沒有每個單元推進器的輔助,基地外層膠體的浮力無法長久支撐基地的重力。最后他們不得不認清現(xiàn)實,想把我除掉,除非放棄整個基地。就算對他們來說,那樣做的成本也太高了。于是他們只能忍受這個情況,并且為了保住面子又不引發(fā)騷亂,對大部分基地里面的人保密。這么多年過去,他們可能以為我早就死了?,F(xiàn)在基地里知道這件事的人除了李霖海和李智之外,大概就只有神龍一個人。我從來沒見過比李霖??刂朴€強的人,他每次都對著基地的能耗詳情若有所思,恐怕他懷疑我還在某種程度上不受控制。萬一真被他給抓著了,我到時候就假裝成人畜無害的老東西,實在不行就貢獻出來一點我通過多年冥想和意念操作總結(jié)出的技術(shù)心得……”
“那么實際上你不是個人畜無害的老東西?”
托尼的故事讓白墨激動,拿著酒杯的手因為緊張而捏的手指發(fā)白。他必須要問出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他看來至關(guān)重要。
“實際上?實際上我確實覺得活著比死了好。不過也只有活著才會痛苦,生理的、心理的,各種痛苦我體會的太多了,早就超負荷了。
我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間對‘愚昧黨’期待很高,覺得他們也許能幫我實現(xiàn)愿望。但從李霖海和宋遙塵合作上臺之后,這個希望逐漸落空了。不僅愚昧黨,一切相關(guān)甚至不相關(guān)的人都在被‘清洗’,那些畫面你也看到了,智能武器面前的人類毫無勝算。如果不是李霖海故意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茍延殘喘,他們早就滅絕了。當然李霖海也并非是因為慈悲,以我的推斷,他只是利用愚昧黨拖住宋遙塵追趕他的腳步。萬物都可以作為棋子,李霖海這孫子確實是有史以來集團掌控力最強的總裁,強到變態(tài)的地步。
李霖海的控制欲連合作伙伴也不放過。為了限制宋遙塵背后的世界軍勢力,李霖海也讓科技組在智能武器操作系統(tǒng)中給他留了個“后門”,可以一鍵叫停全世界的智能武器?!昂箝T”是在基地里造出來的,李霖海把它帶了出去。因為基地和外部的信息隔離,認得和懂得操作“后門”的人被鎖在基地里出不去?;赝庵馈昂箝T”存在的人很少,就算把“后門”交到他們手里,他們也不會操作。
議會里基本都是和李霖海同類型的人,只不過手段稍微差一些而已。他們會動用常人想象不到的資源權(quán)利,把人性的丑惡發(fā)揮到極致。我現(xiàn)在只有一個愿望,就是能活著看到這個本不該出現(xiàn)的議會倒臺??上也恢肋€要熬多久才能看到。也許我為了活著而吃的那些苦,最后都是白辛苦。為了能讓自己好受點兒,我現(xiàn)在就努力地看開看淡,同時不放棄任何一點抗爭的希望吧。”
白墨哼了一聲,他的手因為長時間緊握有些脫力。白墨把酒喝干,咽下美酒的時候他在心里做了一道選擇題,然后慢慢把酒杯放下。他能看到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那是因為興奮。
“既然如此,咱們聊聊能為你的愿望做些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