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日初至劉家寨,光濟曾向劉老六打聽葉家莊方位,并從其人口中得到了路線圖。
如今他依言而行,先是沿河?xùn)|行,待見到北去大道后,又北上行了一天,其間星月為伴,露宿荒郊,終于在次日午時左右抵達了葉家莊。
同劉家寨一般,葉家莊也是鄉(xiāng)人聚居之地,在連綿阡陌包圍起來的一處矮原之上,屋宇重疊,塔樓、塢堡眾多,隱隱可見內(nèi)中人影晃動,足見葉家莊物產(chǎn)、人口之豐盈。
“聽聞這位世伯昔年也曾主政一方,只是因為犯了錯誤,遭了貶謫,這才攜家眷歸鄉(xiāng),在此定居?!?p> 光濟立在入莊的牌坊之下,手捧燈盞,回想自己所知信息。
“我幼時也曾在父親口中聽聞其人事跡,知道這位世伯算得上是良善之人,如今才應(yīng)邀而來,為其解決那樁禍端。”
光濟并非自幼為僧,他俗家姓丁,單名一個檠,垂髫之年便遭遇喪母之厄。
其父雖然有功名在身,與葉家莊中的那位世伯是同窗好友,卻是無心為官,終日寄情山水,徜徉其間,自光濟母親去后便更是如此。
終于在數(shù)年前,尋幽訪勝時大意跌落山崖,尸骨無存。
父母先后去世,彼時的丁檠周圍親朋便不自覺地疏遠(yuǎn)了他,因為有傳言他單名“檠”,犯了忌諱,有終身孤寡之意,就如常用的“孤檠”、“寒檠”之語一般。
雖然對些許流言蜚語不放在心上,但丁檠也不會自討沒趣,去看那些人臉色。
再加上他來歷非凡,與此世格格不入,于是最終便動了心思,將家業(yè)托付給忠心耿耿的老仆,學(xué)父親一人外出云游去了。
云游三載歸來后,丁檠又見那老仆年邁不堪,難以打點家業(yè),干脆將家產(chǎn)盡數(shù)發(fā)賣,尋到了父親生前交好的一位老僧那里,剃度出了家。
因為姓名緣故,丁檠法號便喚作“光濟”,有光照大千,普濟眾生之意。
得益于某些奇遇,光濟如今修行有成,聽老僧建議于世間行走,無意中卻是與自家世伯有了聯(lián)系,聽聞其人家中有些神鬼之事,于是應(yīng)邀來此,除其災(zāi)厄。
入了莊子,光濟打聽了一下葉宅所在,旋即邁步前行,來到了那座氣派的府邸門口。
府邸氣勢不凡,門口立在兩尊石獅子,旁邊站著兩個魁梧家丁,打量著陌生面孔的同時,嘴里還有一遭沒一遭的閑聊著。
但隨著光濟靠近,兩名護衛(wèi)機警地對視一眼,左邊那人踏出一步,將他攔了下來:
“這位大師請了,”那護衛(wèi)唱了個喏,“我葉府不見外客,若想化緣還請去別家?!?p> 光濟不以為意,淡笑道:“出家人法號光濟,應(yīng)此地主人之邀,前來消弭禍?zhǔn)?。?p> 見護衛(wèi)眼中有懷疑之色,光濟補充了一句:
“若是不信,可去府內(nèi)尋主事者前來對證?!?p> “還請大師在此稍待,我去尋人來?!?p> 那護衛(wèi)打量了光濟幾眼,又和另一名護衛(wèi)嘀咕了幾句,方才對著光濟客氣一句,轉(zhuǎn)身入了府內(nèi)。
只留另一人在此,盯著光濟。
無視了護衛(wèi)的目光,光濟立在葉府門口,眉眼低垂,手中燈火安然靜謐,散發(fā)著溫暖的光暈。
此時午正已過,日頭正猛,但光濟立在那里,不動不搖,額頭也不見汗,令剩下的那名護衛(wèi)不免有些佩服。
“這僧人看著好像有些本領(lǐng),莫非他真能解了我葉府這樁憂心事?”
正當(dāng)這侍衛(wèi)胡思亂想時,葉府大門開啟,一名管家打扮的中年人急匆匆走了出來,身后跟的便是剛才進去的那名侍衛(wèi)。
這管家剛一出來,視線便鎖定了光濟,幾步趕上前去,恭敬道:
“敢問可是光濟法師?”
光濟也懶得糾正其人稱謂,單掌豎起行了一禮:
“阿彌陀佛,正是出家人。”
管家先是松了口氣,而后才笑道:
“還請法師見諒,因著久候您不至,老爺一時心急,昨日里卻是帶著小姐去附近寺廟上香去了。老爺臨走前有言,若是法師您到了,還請在府中稍待幾天,他和小姐不日回返?!?p> “原來如此,”光濟心知是因為劉家寨之事耽擱了些許,倒也能理解其中因由,于是輕聲道,“卻是出家人慢了一步,勞煩世伯掛念了?!?p> “還請法師隨我來,”管家身子微曲,伸手示意了一下,“府內(nèi)已經(jīng)為法師收拾出了一間小院,作為這幾日起居之用?!?p> “有勞了?!?p> 光濟道了聲謝,便跟著管家入了府邸。
葉府占地不小,內(nèi)里三進三出,花園、影壁、垂花門、抄手游廊等一概不缺,而在垂花門左側(cè)的抄手游廊前面空地上,卻是立著一尊鐵牛。
這鐵牛體積不小,約莫九尺來高,一丈長短,寬也有七尺左右,通體由生鐵鑄成,上面還刷了一層漆,以免發(fā)生銹蝕。
鐵牛成伏臥狀,前腿邁出似蹬地,后腿彎曲如蹲伏,矯角昂首,兩眼圓睜,似負(fù)重物,形象逼真。
周遭綠草茵茵,牛身與地面相接處還有些青苔痕跡,顯然在這里已是有些時日了。
“阿彌陀佛,貴府在此所立鐵牛,不知有何用意?”
光濟心中好奇,于是出言向管家打探。
要知道,這么一尊鐵牛所耗生鐵可是不小,怕是有數(shù)萬余斤了。
光濟昔年在外游歷,曾在北方大河蒲津渡口見到過與這鐵牛差不多大小的同樣事物,乃是為了固定浮橋所用。
因著大河水勢甚急,那里的鐵牛也甚是沉重,據(jù)光濟所知,該是有六百擔(dān)左右。
?。?擔(dān)=100斤=50kg)
如果眼前這尊鐵牛真與那蒲津渡口的鐵牛一般沉重,那光濟就該懷疑這位葉世伯,是否真跟傳聞中一般良善了。
見自家老爺口中常念叨的這位大師發(fā)問,管家不敢隱瞞,笑道:
“大師別看這鐵牛龐大,其實只是外面鍍了一層鐵殼,內(nèi)中還是用木料制成,并非什么奢侈舉動?!?p> 見光濟目露疑惑,管家接著道:
“此物原型是老爺剛剛免官那年,心中憂悶不堪,家中小姐為了安慰老爺,自己動手制成的一尊巴掌大小的機關(guān)銅牛。后來闔家搬至此地,老爺便命人仿制了這尊鐵牛,擺在入門口處,用以警醒自己?!?p> 對于管家口中的那位小姐,光濟也有所耳聞。
自己這位世伯雖然官場上不怎么得意,但是子嗣頗多。盡管只有一妻一妾,不過嫡庶子女加起來,卻是有九人之多。
而那位小姐,便是年紀(jì)最幼的那位嫡女,葉九娘。今年正是碧玉年華,一向才思過人,愛好機巧之術(shù),最得葉世伯喜愛,至今不曾出閣。
是以葉府內(nèi)部一應(yīng)仆役所言“小姐”,便是特指其人了。
同時,她也是葉家莊中那樁禍端的當(dāng)事人,是光濟此來所要解決問題的對象。
心中思緒轉(zhuǎn)過,光濟來了興趣,止步不前,向著管家打探道:
“聽管家所言,這尊鐵牛似有某種寓意在其中,不知是何?”
管家聞言便笑了起來,似乎很是自豪:
“我家小姐當(dāng)日送那尊銅牛給老爺時,還當(dāng)場做了一首詩,文采斐然,令我家老爺開懷,就此放下了心中惦記。此詩我已記下,若是大師有意,這便背出來給大師一聽。”
“那就麻煩了。”光濟從善如流。
“好說好說,”管家哈哈一笑,閉目回想一會,便將那首詩緩緩誦讀出來: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
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
全詩念完,管家睜目看向光濟,正見其人面色古怪,似是喜意與驚訝混雜之貌,看著自己確認(rèn)道:
“此詩當(dāng)真是貴府那位九妹所作?”
“自然?!?p> 管家未曾多想,直接確認(rèn)道。
言畢便見面前這位情緒波動始終不大的年青僧人莞爾一笑,如春風(fēng)吹至,雪消冰融。
“原來如此,果然是才思敏捷之人?!?p> 光濟面上笑意真實了許多,不在此事上多做糾纏,跟著管家入了西跨院,繞過幾處花園、假山,來到了一處僻靜小院。
“此處是葉府招待客人慣常所在,老爺半月前就命我等灑掃干凈,作為大師留宿之所?!?p> 聽著管家話語,光濟環(huán)目四顧,只見小院布置規(guī)整,正房、廂房、耳房都干干凈凈,一看便是特意打掃過。
院中一角種著幾株新移栽過來的紅楓,一旁還有幾竿綠竹相伴,樹下擺著石制的圓桌、方凳等物。
所見所聞無不符合光濟審美,令他心中生出了稍許駐留之意。
“世伯有心了?!?p> 光濟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
“既是如此,出家人便在此等待幾日,待世伯回來再說?!?p> “多謝大師理解,”管事躬了躬身,“后罩房那里有口井,一應(yīng)食水也會有人按時送來。雖不知大師性子,但大師若是需要婢女、仆役的話,立在院口呼喚一聲就是?!?p> 見光濟點頭表示知曉,這管家又交待了幾句,便轉(zhuǎn)身離去,將光濟一人留在院中。
走到正房之中,順手將一直捧著的青銅盞擱在桌上,光濟反身合了屋門,坐到了床榻之上。
“世伯估計還有幾日才能回返,剛好趁此機會準(zhǔn)備一二,待世伯與那位九妹回來,便可著手處理此事了?!?p> 白衣僧人坐在榻上,床頭一側(cè)案上擺著青銅燈盞,燭火窈然。
“如今天道有變,妖邪四起,再加上那位葉家妹妹來歷不凡,與我有些相似。她被邪物纏上,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了。”
沒有鋪開被褥,光濟困意上涌,干脆和衣而臥,在榻上沉沉睡去。
于睡夢之中,他隨著一豆燈火不斷前行,卻是又看到了過去的自己,看到了那顆蔚藍(lán)色星辰上的故事。
蓬萊靈海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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