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中,存生欠著身子快速地揮舞著鐮刀割苜蓿,秀榮則蹲在不遠的地頭把風。嗤嗤啦啦的割草聲讓秀榮不由自主地心驚肉跳。她壓低了聲音催促存生:“燕燕,好了嗎?快捆上走!我隱隱糊糊看見有個人影朝這邊走來了。”存生撂下鐵鐮急忙起身打結(jié)捆草。來不及了!剛才模糊看到的黑影幽靈般輕飄飄地穿過蕎麥地,已經(jīng)到了路對面的地頭上,手里還拿著根棍棒,分明是有備而來。
秀榮嚇得六神無主,牙齒咯咯地打顫,還沒來得及喊就聽見那人掄起棍子小跑過來,嘴里罵罵咧咧:“狗日的!今兒個不把你狗腿卸咧!膽大包天,還敢偷苜蓿!狗日的!”那人邊說著掄起棍子敲打在自行車后座上,一聲震天響驚飛了樹上沉睡的幾只鳥雀。秀榮慌忙地朝存生跑去。存生早就把捆好的苜蓿和鐮刀一起扔到了苜蓿叢中。他故作鎮(zhèn)定,一邊提褲子一邊責備秀榮:“你失急慌忙地跑啥著呢!急得人揣不著個胡基疙瘩擦溝子?!闭f完存生徑直走向那個身影,邊走邊裝作生氣地罵,“你狗日的皮嘴放干凈!你哪個眼睛見我偷苜蓿來?端不端走到這達屎憋得肚子疼,進苜蓿地里行個方便。你還拿個棒卸誰腿呢!當賊偷苜蓿手里好歹還得有個家伙什,你看啥——”存生說著兩手撐開,黑咕隆咚的夜晚只能看見來人的身形。那人提著棍棒走到苜蓿的割茬前試圖查看一番再做定論,嘴里仍然罵罵咧咧:“皮夾緊甭胡然!你們在這鬼鬼祟祟的多長時間,當我不知道!屙碌碡尿黃河都沒恁長時間。叫我抓個現(xiàn)行,不把你狗腿打折!”
夜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趁著那人邊說邊走向苜蓿地查看的功夫,存生拽上秀榮撒腿就跑。說時遲,那時快。存生一個跨馬騎上自行車就卯足了勁往前蹬。秀榮默契地掀著自行車跑了十幾米遠,拽著存生的衣襟騰地跳上了后座。那人看見存生兩口子騎車跑路連忙追了上來。兩條腿哪能跑得過兩個車轱轆,只聽得棍棒掄過來打落在地面上咣當一聲,身后傳來叫罵聲:“我把你個狗日的你等著!我知道你是上塬里人,趕明兒個叫我尋見了,把你那狗腿打不折我跟你姓去……嫖客日下的!我叫你跑……”
確認那人沒有追上來,秀榮終于松了一口氣。她突然想起了他們出門時拿的鐵鐮,“鐮刀哪?咋把鐮忘了吶!?。俊贝嫔鷼獯跤醯卣f:“這陣子還提鐮刀呢,腿沒叫打折就算好呢。你說你!牛沒苜蓿吃了不會割青草,沒青草了總還有麥草呢!它總餓不死!長膘!長膘!非得可憐個畜牲。幸虧跑得快,叫拉住捶一頓,再認出來傳出去,出門還得把臉裝褲襠呢!”
秀榮心有余悸卻也嘴硬不服軟:“誰能料到吶!都這陣子了還有人看苜蓿呢。我說大清早右眼皮跳得壓都壓不住,該著是臊到這了!你看清那人了嗎?不知道把咱們認出來了嗎?”
“那達是羅灣和鄧家莊接畔子的地,我看身形和聲音像羅灣劉家那一門子。幸虧今晚上夜黑,看樣子都沒認出來。以后再不跟上你個瘋子揚土了!半輩子還沒丟過這人呢!呸呸呸——今晚上臊到家了!”存生連續(xù)唾了幾下,似乎自己心里的緊張稍微舒緩了一些。
正值深秋時節(jié),夜間月黑風高,一陣急促的東南風刮過,加速了自行車的行進。兩旁的柳樹出現(xiàn)在眼前很快又消失在沉沉夜色里,像等待檢閱的士兵,端莊、肅穆。自行車的轱轆飛轉(zhuǎn)著把它們都落在了身后。莊稼地里傳出蛐蛐低沉冗長的鳴叫聲,像是在演奏一場雜亂無章的交響樂。
走過一片玉米地,黑暗中的玉米桿看上去像無數(shù)個呲牙咧嘴的人影,舉著棍棒朝他們逼近。秀榮不覺打了個寒顫,牙齒還在不受控制的咯噔作響。她不時地扭頭往身后看去,生怕那人再追上來。慢上坡時存生弓著背使勁地蹬著,秀榮深吸氣收緊肚子,試圖以此減輕重量,好讓存生省點氣力騎快點。她也在心里不斷地譴責自己:“腦子叫驢踢了!咋能軟磨硬泡地叫人家偷苜蓿呢?幸虧夜黑沒認出來。叫人家連打帶日決上一頓,看這老臉以后往哪達擱呢。天光神!看我做下的這日麻欻事兒!呸呸呸!他媽的!這世道也不公平,六張嘴吃著兩個人的地,騰不出來點地給牛種苜?!毙銟s又羞又惱又難過,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流進了嘴里,她也不去擦拭。此刻,她需要眼淚把內(nèi)心的憋屈和愧悔都沖洗一遍。淡淡的咸味滲進嘴巴,這種味道像極了她此時此刻五味雜陳的心情。
終于有驚無險地回到了家。之后的十來天都波瀾無驚,這件事總算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過去了。秀榮又可惜起她的家當來:“那個鐵鐮剛用順手,撂得我心疼!”存生總是狠狠地瞪上她一眼:“慶慫的沒啥念叨了!真?zhèn)€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沒惹禍上身你掂量不來輕重!”
塬上的玉米剛能煮著吃的時候,存柱家來了一幫親戚,都是存柱媳婦城里上來的娘家人。他們在院子里出出進進,讓整個院子都鮮活了起來。存柱媳婦和翠霞在廚房里忙活著茶飯,鍋底下煮了一大鍋玉米,整個院子里都飄散著一股薄淡的玉米香氣。燕燕三個也不出去玩了,守在那邊院子,跟前跟后盯著那個叫霓虹的城里女孩看。
霓虹大概有十來歲的樣子,白皙的皮膚,圓溜溜的大眼睛,睫毛彎彎地往上翹,一頭齊腰長的黑辮子,穿著繡著花邊的淡粉色上衣,深藍色的褲子直直地垂下來,腳上是一雙黝黑發(fā)亮的小皮鞋。順利鍘完草,手里拿著幾個剝了包皮的玉米桿,給燕燕三個還有他表妹霓虹每人半截??粗嘌嗳齻€津津有味地嚼嘬著玉米桿里面的汁水,嘴角溢出的汁液順著下巴跌落到胸膛上。霓虹皺著鼻頭抿著嘴,一副難以名狀的表情。她笑著對順利說:“嘖嘖!你看這三個娃吃得美嘛!那個小的把胸膛都糊濕了,有恁好吃嗎?有甘蔗甜嗎?”順利笑呵呵地看著燕燕三個說:“看這三個吃得多攢勁!我們鄉(xiāng)里娃娃就覺得這玉米桿桿甜,甘蔗是個啥玩意干脆不知道求子!”
這時,存柱媳婦喊順利搭桌子吃飯。旁邊偏窯里也傳來秀榮喊燕燕三個回家吃飯的聲音。腳剛跨過門檻,燕燕就看見炕頭上的茶盤里放著幾碗黑乎乎的攪團。燕燕頓時嘟嚕起嘴說:“哼!又是酪面攪團,我大媽家都煮玉米著呢,我也想啃玉米棒棒?!?p> 秀榮“咦”一聲笑著說:“你還饞的想吃點龍肉呢!咱們總共種了不到半畝的玉米,還指望秋后收點糧呢,而今嫩的里頭都是點水,吃了可惜了!快吃飯,這攪團吃上耐飽?!?p> 王家奶奶也跟著秀榮一唱一和。她用筷子夾起一小塊攪團,蘸了點蒜水喂進顏龍嘴里,酸得顏龍晃著腦袋呲著嘴,兩咕嚕就咽了下去,手指著碗里的攪團示意還要吃。王家奶奶一個勁兒地夸顏龍:“還是我顏龍口槽!吃啥都是一肚子。”小燕自己端著她的洋瓷碗,拿著筷子在碗里別來別去搛不出來。秀榮用自己的筷子給小燕把攪團夾成小塊,倒了一點蒜水在里面。小燕趴在炕頭,把碗擱在嘴邊吃起來。燕燕心里還想著黃澄澄的玉米棒子,手里捏了幾片焦黃的鍋巴。王家奶奶數(shù)落燕燕:“把他這個媽!尖饞食的,鍋巴放嘴里都鼓哇著咽不下去。快吃!這焦鍋巴吃了眼睛亮,拾上錢了給你們買糖去。”說著,王家奶奶又往燕燕碗里搛了一塊黑焦的鍋巴。燕燕這才有了點食欲,捏起一嘬鍋巴蘸了點蒜水大口吃了起來。
存柱家的門道院子里亂七八糟地扔出來許多吃干凈的玉米芯,幾只雞叼得滿院子都是。顏龍不知道啥時候跑了過去,撿起地上的玉米芯放在嘴里吮吸起來。小燕扭頭看了看周圍沒人瞅,也拾起一個大點的玉米芯放嘴里嘬咂起來。一個城里親戚出來看見了連忙制止:“娃娃,扔在地上的東西贓了不能吃?!贝嬷眿D喊著順利提著籠拾掇了院子里的玉米芯,把雞也趕出了洞門。
小燕和顏龍沒有了嚼頭,一前一后跑到牛圈門口的牛槽邊去玩水。牛槽里還有多半槽水,槽底結(jié)了厚厚一層綠油油的水垢,水里有許多紅色的小蟲子彎曲著身子游來游去。小燕隨手拾了根草桿試圖撈蟲子玩。顏龍把手和袖子都伸了進去,手心里掬了一捧水就往嘴巴里灌。小燕連忙喊起來:“媽—媽,你快來看,顏龍喝牛槽里的水呢?!?p> 秀榮聞聲跑出來一把揪著顏龍的衣領(lǐng)提起來罵道:“唉—咦!我把你個碎豬,你看那里頭有啥?看不來臟凈嘛!媽喲!再看,袖子都濕到半胳膊上了,欠挨打了!”顏龍袖子上的水吧嗒吧嗒地滴著,他只管咧著嘴憨笑,被秀榮一把拽了進去。
小燕還趴在牛槽邊一個勁兒地撈里面的蟲子。站在一旁的燕燕看不下去了,她進到牛圈里抓了一把墊圈土撇進槽里,說是要和小燕一起和稀泥,拌泥窩窩。姊妹兩個打配合,一個倒土一個攪拌。不一會兒,牛槽變成了黃歇歇的泥水灘,濺出的黃泥打落在她們身上,樂得兩個人咯咯咯地笑出了聲。
翠霞從洞門進來,看見燕燕和小燕身上頭發(fā)上到處是泥水,立馬笑著跑到王家奶奶窯里告狀:“奶奶,你快出去看去!你們燕燕和小燕撇了些土在牛槽里和稀泥著呢。”王家奶奶一邊問是真的嗎,一邊從炕上下來,順手提了個笤帚疙瘩,嘴里罵起來:“唉!我把他這兩個碎先人!閑得手里得個蝎子捉上。把槽里水攪稠咋飲牛呢,明兒個你們兩個拉溝里飲去。你看身上成啥了!唉,我真想朝頭一棍呢!”見王家奶奶掄著笤帚走了過來,燕燕和小燕一骨碌爬起來就往洞門外跑。兩個一口氣跑到崖背上,偷偷地趴在墻頭往下看,只見秀榮領(lǐng)著顏龍拿鐵掀往外鏟牛槽里的渾水,黃歇歇的泥水像一條細線順著水道眼流淌。
燕燕剛過了五歲,秀榮就開始教她認字學拼音。費舊的電池砸開取出里面的黑棒,那就是最好的“筆”了。秀榮把她會念會寫的拼音寫在門道院子里,手把手地教燕燕讀寫。燕燕看著這些陌生的字眼一臉的不情愿。當秀榮放開她的手讓她自己照著寫時,她握著“筆”竟不知從何下手。秀榮耐著性子教了幾遍還是一問三不知,燕燕只是一臉茫然地扭過頭看著她。秀榮硬是沉住氣不讓自己發(fā)火,又教她讀了一遍,再問她時,燕燕仍是不出聲,撅著嘴,眼睛里擠出了兩滴眼淚。這也把秀榮的火氣點燃了,她大聲吼罵起來:“你個豬腦子嘛你!一個拼音教上八百遍記不住。我又沒打罵你,你擠尿水弄啥?”燕燕一邊泣搐,一邊委屈地說:“我不想學這,我想出去耍去呢,我又不想上學?!毖嘌鄠牡孛蹨I。秀榮厲聲訓斥,“不想上學想放羊呢!像我們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當一輩子農(nóng)民呢嗎?眼見著明年就能上學,光一天伙上幾個碎的胡猴去能行。把aoe照著寫會認得了再去耍!”說完秀榮轉(zhuǎn)頭進了窯里。燕燕嗚嗚咽咽地抽泣著,秀榮在里面又吼了一聲,她趕緊拾起地上的“筆”照貓畫虎起來。
崖背的墻頭上,玩伴們時不時地探出頭引逗燕燕,學著雀鳥啾啾地叫喚,叫得燕燕心頭直癢癢。她悄悄地走到窗戶前,踮起腳尖,看見秀榮坐在炕頭上嗤嗤啦啦地扯著麻繩納鞋底。她轉(zhuǎn)身貓著身子躡手躡腳地走出大門洞,撒腿跑了出去。這一切秀榮都看在眼里。想起燕燕剛才賊眉鼠眼的樣子,她不禁抿嘴嘆了一聲氣。
正值晚秋時節(jié),樹上的葉子紅黃多青綠少。一陣涼風吹過,樹葉洋洋灑灑地徘徊在半空,最后落在雜草叢里。燕燕和小伙伴們撿起樹葉串在一根樹枝上,把一摞摞的樹葉疊穿在一起,兩邊掛上用幾根蒿草捆扎起來的土塊,擔在肩膀上學著走街串巷的貨郎叫賣。圪塄旁長滿了藍色的,還有黃燦燦的野花,女孩子們摘來,插得滿頭都是,把自己打扮的像個唱戲的,還不忘順著曲調(diào)胡唱幾句秦腔迷糊。
燕燕頭一甩屁股兩擰擺,手插腰間裝成一副潑婦罵街相,張口就來:“你把咱大黃狗賣錢做啥?”大家聞聲立馬指著燕燕齊聲回應:“我嫌它不咬人光咬你媽!”燕燕頭一甩繼續(xù)唱:“你把咱木風箱賣錢做啥?”“我嫌它燒起鍋來噼里啪啦!”……“呀咋呼意呀嗨!”到最后記不清歌詞,嘴里胡亂哼囔起來,甚至隨心所欲地變了腔調(diào),變成了鬼哭狼嚎般的吼叫。灣里家家戶戶看的有雞狗,他們的嬉笑吼叫聲惹得雞狗也不得安寧,跟著呼應起來。大人們在院子里埋怨:“這些崽拐!惹得豬嫌狗憎惡呢!這聲腔像鬼子進村了一樣。”
太陽漸漸從山頭落了下去,回家吃飯的叫喊聲響起來。先是王家奶奶站在坡根底下喊起來:“燕燕,小燕,往回走著吃飯嘛!”接著是灣底婷婷她奶奶:“婷婷,快把娃領(lǐng)回來吃飯!”接著各家奶奶、媽媽們的喊叫聲輪番上陣。這幫孩子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喊叫聲,有的洋求不睬應承一聲,有的直接不搭理。他們交頭接耳不緊不慢地踩著沙沙的樹葉往回走。顏龍和兵兵腿襠下騎著一根樹枝,那是他們專屬的坐騎“千里馬”。分別的路口上還不忘相互說句慣用的道別順口溜:“各回各家,牡丹開花,誰不回家,狼吃他媽”。
等樹上的葉子鋪蓋了路面,旁邊的溝渠里堆積成堆。每年的這個時候,秀榮和存生都背著背簍,拿著掃把、叉把和一根長棍去掃落葉。掃落葉的掃帚越老越好,磨尖的竹竿能把雜草和落葉摟出來。存生揮舞著長棍往一個方向摟草,草厚的地方要反拿鋼叉往出刮。秀榮負責把草葉攬背簍里背回去。虛泡泡的雜草葉子占的空間雖多卻不瓷實,秀榮拿手按壓一回,還要顛倒叉把戳著捶搗一番,落葉壓實后還能多裝兩籠。這些草葉倒場里風干儲存,天氣一冷就是煨炕的好煨蒂。
每條路上都有掃落葉雜草的人。有的人家傾巢出動,學生放學回來得先掃兩背簍樹葉才能吃飯。近處的掃完,去遠處就得拉架子車,背簍擱車后當擋板用。儉畔山洼里,只要有雜草樹葉的地方就能看見人的身影。從凋零到清掃不出半個月,樹木便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搖曳,灰突突的地皮也裸露了出來,連地畔上呲牙咋呼的蒿草也成了柴草垛的一份子。
近處沒有了枯草雜葉,存生就背著背簍爬溝溜洼去周邊的溝壕里。對面溝里住著小陳村的回民,站在小城坡頭能清晰地看到平?jīng)龀堑娜?,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下了坡就是平?jīng)龀?。靠近小陳幾個莊的人都從小陳坡進城,雖然坡陡卻是進城的一條捷徑。地表沒有大凍之前,只要沒其他事情打攪,吃罷晚飯,存生都要去對面的溝洼,揮動著長棍來回刮蹭地皮上的雜草。這些裸露在地表的雜草和根莖混合上細土,冬天用來煨炕最是耐燒。如果天都麻黑了還不見存生回來,秀榮就站在婷婷家崖背上往對面山上望,看到塵土像煙霧一樣罩了一團,里面包裹的肯定就是存生。他每次都要壓瓷裝滿一背簍才回家,這樣才不枉他爬山溜洼來回費一趟勁。
到了冬季,農(nóng)民便過上了最消閑的日子。莊稼地里沒有活,天氣冷也沒有零工營務,就到了一日兩餐,守熱炕、圍爐煮茶的好日月。秀榮坐在炕上納鞋底做針線活的時候,存生就捧起借來的武俠小說窩在被窩筒里看。
吃罷飯最能消食的還要算火爐子上熬出來罐罐茶。愛喝罐罐茶也是塬上男人的一個通病。存生就是這樣,飯后卷一根紙旱煙把隱一過,就開始坐爐火邊熬他的罐罐茶。捏一嘬細沫茶葉丟進他自制的鐵皮罐里,水倒七分滿,丟幾根柴火到火塘里。青黃的火苗啪啦啦地燃著,不大一會兒功夫,茶罐里的水嗚嗚咽咽地作響,直到咕咚咚冒起泡,茶沫子快要溢出來時,存生迅速地端出。茶水在玻璃杯和罐子里來回倒轉(zhuǎn)幾回,一股濃郁的茶香味便彌漫開來。
存生的茶杯是裝罐頭的透明玻璃瓶。茶水從最開始倒出來的黑褐色,一遍又一遍地煎熬,變成淺褐色再到黃色,最后變成淡黃色的時候,一家人也過足了茶隱。除了王家奶奶嫌晚上喝茶睡不好覺外,秀榮和燕燕三個都喜歡喝罐罐茶。王家奶奶總是坐在炕上規(guī)勸:“不敢給碎娃娃喝濃茶,尤其女娃娃,臉喝黑長大找不下個好婆家?!?p> 燕燕三個總是等不及茶煎冒泡,桌子上整齊地擺著他們?nèi)齻€的吃飯碗。秀榮在每個碗里倒了些開水晾著,他們?nèi)齻€則守在爐子跟前眼巴巴地等著茶煎。存生把煎茶先倒進他的玻璃杯,再由秀榮給他們?nèi)齻€倒碗里兌成淡茶。存生笑著嗔怪秀榮娘幾個:“賤眼的!我不熬誰都想不起口渴,我一熬你們娘母子一個賽過一個干渴。我嘴皮都沒悶濕呢!”燕燕三個喝到打飽嗝,撩起衣襟露出鼓囊囊的肚皮比拼起來。王家奶奶乜斜著眼睛開始嘮叨:“一個個沒拘謹!日囔恁多水,晚上誰給我尿炕上,看我不叫他給我舔干!”燕燕三個聽不慣了這樣的嚇唬,自然不予理會,只顧著嬉皮笑臉地玩鬧。
一場大雪紛飛后,灰蒙蒙的天空像個大鍋蓋籠罩著白茫茫的塬面。大地萬物猶如累極了的莊稼漢,沉沉地睡了過去。只要有點日頭從云縫里擠出來,避風向陽的墻角處,男人們?nèi)齼蓛傻鼐奂谝黄?。年長的老漢嘴里叼著長短不一的旱煙管,吧嗒吧嗒地吸著。只抽得慣紙旱煙的中年人,伸手到后腰帶上解下旱煙袋,掏出一塌用學生寫過字的薄紙裁出的紙條,卷上旱煙沫,把兩頭擰緊,湊到旱煙鍋上點燃。他們一邊過著煙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閑話,悠然地打發(fā)著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