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貴妃宮里。
此時此刻,柳貴妃和自己的表妹劉貴妃一起吃糕點。一聽說宸妃這幾個月細(xì)心教導(dǎo)我,卻不見成效。立即嘲笑宸妃是玩火自焚?!熬妥屗グ?,對了?;噬献罱皇钦僖娏藘晌挥H信,讓他們在朝中多說說話,把杭州停尸案的事給盡快抹過去。明天讓爹爹和哥哥們聯(lián)名上書,請奏陛下圓了那小蹄子的夢。哦,對了?!绷F妃又回做到梳妝臺前,一邊挑選步搖,一邊側(cè)身對站立在墻角的劉貴妃說道:“你也別閑著,這檔子抬抬腿就能博得皇上喜歡的事,趕緊讓你那戴罪在家的哥哥快馬加鞭將人帶來,正好抹了他清水樓找人替罪下獄的那檔子事。”
劉貴妃聽了,告辭了,說這就吩咐人出宮稟告爹爹去了。
這時,有人來報。“公主和婢女已經(jīng)和卿選侍接上頭了。”
柳貴妃笑了。“我倒要瞧瞧,這倆女的,能鬧出什么天大的笑話?!?p> 我和喜兒已經(jīng)到了瀟湘墨云廊,定眼一看,那卿選侍穿著華麗,一身紅衣,全身上下綴滿了珠翠,妝容也頗為艷麗,那周身的絢爛累贅比登臺唱戲的戲子還要多上好幾倍。喜兒在這宮里雖也有些時日了,卿選侍這樣雍容華貴中帶著少女虛榮心爆棚,把所有首飾美服往自己的身上撲的樣子,還沒有見過。她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看了好久,才問我:“小姐,那里是不是站了個人?我仿佛看見掛滿了許愿紅綢的月老樹?!?p> 我轉(zhuǎn)頭一看,哦,那就是卿選侍了。
得到了確定答案的喜兒不禁脫口而出,“哦,怪不得小姐你不喜歡她。”
話剛出口,突然覺得自己說錯話了。立刻添補(bǔ)道:“不知道她脫離了這周身的金銀護(hù)甲,是否會讓人喜歡呢?”
我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咱們過去看看。”
我們沒看見卿選侍,卿選侍倒是早早就看見我們了。我本想她會因為上次我不想理她而生氣,不想再見我了。然而沒有,她一看見我們就急急忙忙地招手。因為衣服實在笨重,她的手竟不能舉起來。為了讓我們看到,她高高抬著手,金燦燦的護(hù)甲在夜色中閃著微光,怪可怕的。
我們走了過去,卿選侍笑著迎接我們。我還沒開口,她就說話了。“好久不見了,我還以為妹妹永遠(yuǎn)不會來了呢?”
我不說話,搖搖頭。
我看不清卿選侍的樣貌,于是讓喜兒把燈籠朝前放了放。
“這位是?”
我看著卿選侍,她是問誰呢?
“我最好的朋友,喜兒。蘇喜兒?!?p> “哦,朋友,是嗎?”
卿選侍說話時提著一口氣,像是喘不上來似的。
我想她可能有哮喘病。
我想問,可我知道,這樣問了并不好。
于是,轉(zhuǎn)頭問了另一個問題:“姐姐,你怎么這么晚了還不回去啊?!?p> 卿選侍看著我,笑意綿綿?!皩m里四處都是宮墻,到處都是干活的小廝宮女們,我看著心煩,這不,一吃完飯我就出來了?!闭f著,她嘆了口氣。“你瞧,大概是因為我天天在此處散步,游蕩,如孤魂般。這里幾乎都沒有人再來了,我跟你說哦,這里以前很熱鬧的,尤其是熙公主在的時候?!?p> 我說,“熙公主,熙公主不是……”
卿選侍不讓我把話說完,“是呀,死得早,天妒英才。唉,不過我與她,我們兩個交好的時候,也就是小時候,她都是大姐姐了,整天忙著為國事操勞,我才是丁點兒大的小妹妹,看著她,也只是仰慕,能在她宮里當(dāng)差,時時能見到她那種英勇風(fēng)采,我和我的幾個小伙伴都很羨慕?!?p> 我說,“這樣看來,你從小就是宮里的人了?”
我的意思是說,像卿選侍這樣的人,從小就與宮中的人親近,長大了就嫁到宮里來,做皇帝的妃子,這一生……這一生都要在宮里度過了。想到這里,我突然有些毛骨悚然。
卿選侍還未回答,我便趕緊說,“卿姐姐,你想不想出宮?”
聽我提到出宮這個詞,卿選侍立即噓了幾聲,趕快看看周圍。“妹妹,我當(dāng)你是個可信的好人,你可千萬別說要出宮的話,這話要是傳到了別人耳朵里,又不知道該怎么傳呢。我這幾年小心謹(jǐn)慎才換得如今大多數(shù)人都對我不理不睬的結(jié)局。妹妹,你覺得傻的東西,別人并不覺得。我希望每日如幽魂一樣在此處游蕩,我喜歡身處爭名奪利的宮中,而不被打擾,置身事外的感覺。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如夢游一般,這十幾年真的就這么過來了嗎?十四年呀,整整十四年,我一點錯漏都沒有出過,即便是出了,別人也當(dāng)我是瘋婆子,不予理會。”
我一時錯愕,“姐姐,既然如此,出宮不是更好?!?p> 卿選侍笑了。“出宮哪里好了,出了宮什么都要自己打拼,吃個燒餅還要想我去哪里掙這份燒餅錢呢,在宮里多好,皇帝記不得你,你卻花著他的錢——你知道這叫什么嗎?”
喜兒低著頭,眼睛滴溜溜轉(zhuǎn)。
我則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我想,男子漢大丈夫,第一、論人品心腸,第二、論才干事業(yè),第三、論學(xué)文武功。我們作為女子,雖然可能力氣不如男兒,但論以上三點,我想不出女子那一點是不同的。卿選侍一邊向往著外面的世界,一面卻畏畏縮縮不敢出門體驗真實世界究竟如何,這不是太古怪了嗎?
我有些看不起她,有種想要勸說她的沖動。
然而,我一轉(zhuǎn)眼看見了她全身亮閃閃的珠翠。我就知道了。她想要的生活,是一般人努力工作一輩子也無法抵達(dá)的。如果你想要的生活如此華貴,如此高高在上,那么,無論你想做什么,都是無法抵達(dá)的,余下的唯有失望痛苦,總覺得自己不如別人。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心想,我必須以卿選侍為反面榜樣,千萬不能變成她這樣,明明心內(nèi)追求自由快活,卻總是無法跨出那一步。當(dāng)然,說要比做容易得多,如果要證明我與她有何不同,我就必須閉上我的嘴,認(rèn)真行事,認(rèn)真過完這一生。
我正想著,卿選侍又開口了。“妹妹,我看你許久不說話,大概是心中有了想頭吧?!?p> 我剛要否認(rèn)(我為什么要否認(rèn)呢?),卿選侍擺了擺手,“以我這多年在宮里的經(jīng)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覺得我不值,你覺得與其在瀟湘墨云廊里飄飄蕩蕩,時刻幻想著云里霧里的曼妙人生,還不如來個魚死網(wǎng)破,沖出去,去過這種快意人生呢,是不是?”
我趕快搖頭。
“你瞧,你方才還在想自己要怎么怎么做,轉(zhuǎn)眼就否認(rèn)了,你不也是沒跨出哪一步嗎?這是為什么呢?我們說,如果是真女子,就要敢說敢做??墒牵@又是為什么呢?是呀,說出來當(dāng)然容易了。就像是一篇文章,別人寫出來,你來改,各種批注,各種不滿,嘩啦啦如瀑布傾瀉而下,可是若是換你來寫呢,怕是半個字都寫不出來呢。我知道很多人指摘我,說我瘋魔,然而這種生活,是我十幾年努力的結(jié)果,如果說我偷了搶了,我占了別人的錢財來構(gòu)建自己的生活,那是另一回事,這才是令人不恥??晌也]有這么做。其實啊,”她白皙的手從層層疊疊的紅衣中鉆了出來,一把拉住我的手?!拔也]有拿別人一分一毫,這些都是我自己求來的。更何況,就連這些,也不是我想要,就能得到的?!彼龥_著我身后,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
我和喜兒聽她說話,覺得她簡直如神人一般,聽得目不轉(zhuǎn)睛了。她突然揚(yáng)起頭,我倆還有些不知所措。
“那邊來人了,我們就不說了。”
三個人一時無話。
那人是個公公,此時瀟湘墨云廊風(fēng)大,他身子瘦小,身前卻提著個碩大的燈籠,那燈籠紙很薄,看得出里頭有一個很重的,正燃著高火的蠟燭。這邊,卿選待,我,喜兒都在等著他,大家都沒說話。一時間,只剩風(fēng)聲呼嘯,更顯得那小公公走路越發(fā)歪斜,扭捏了。
當(dāng)他走近了,卿選侍低聲飄來一句:“這是柳貴妃宮里的小桂子。”然后呼地站了起來,層層疊疊的衣服撲在我和喜兒臉上。雖說是撲在了我的臉上,我卻覺得她像是拿了扇子,把那多余的寒暄給扇走了。
“桂公公,許久不見了。”
那桂公公仰著頭,眨眨眼,大聲說:“貴妃娘娘恭候多時了,你全忘了,要不是我千里迢迢來叫你,你怕是都忘了今天要做什么了?!?p> 說著,一巴掌就打在卿選侍臉上。
卿選侍沒站穩(wěn),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我一抬頭,“你?!?p> 桂公公依舊仰著頭,“唷,是禹辰公主啊,既然都在,就都來吧。這許多天來,貴妃娘娘可聽了你不少好事呢?”
我不服氣的站起來,心想,我哪里做什么好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