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再次醒來，怔怔數(shù)分鐘后，所有痛楚記憶才排山倒海般壓來，我禁不住失聲嚎啕，我不知自已哭了多久。

　　最后我終于覺得心頭略松，這才發(fā)現(xiàn)一直有人在旁遞給我紙巾，我抬起頭看，原來是院長。

　　默然半響，我鼓足勇氣問；“我，戚兒-----”我語不成句。

　　院長凝視著我，道：“你昏迷了兩天，戚戚昨日就下葬了，全院都去送她，她現(xiàn)在的地方有很多福利院的小朋友陪著她，戚戚不會覺得孤單。”

　　我的淚無法擦干。

　　院長看我良久，她已完全恢復(fù)鎮(zhèn)定堅強，戚兒彌留時她情急失態(tài)的樣子恐怕將是這一生中唯一僅見的一次，只聽她忽然開口道：“方小姐，恕我直言，你和戚戚感情確是極好，但戚戚不過是你助養(yǎng)的一個孤兒，你何以會悲傷至此？”

　　我全身繃緊，不自覺地握起拳頭直視著她。

　　她也直視著我，一忽兒又道：“不過戚戚真是罕見的惹人憐愛，你真的視她有如已出，也不奇怪。”

　　我的防線一下子崩潰，我松開手乏力靠向床頭，但我還是盯著院長的眼睛，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是的，院長，你是我所見的最智慧明達之人，你猜得不錯，我正是戚兒的生身母親?！?p>　　我看到院長的眼神一下變得凌厲如刀，但只剎那間她輕嘆一聲便恢復(fù)原樣，反多了一絲憐憫。

　　我轉(zhuǎn)開視線，開始講述埋藏在我心底的從來無人知曉的最大秘密。

　　“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一時不慎，和初戀男友懷了孩子。那人一聽說我懷了孕便嚇得逃回北方老家連我電話都不接。我不敢和父母透露半句，我一直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他們的驕傲，是他們那個親朋好友口中著名的放心的女兒，我若告訴他們這件事等于是直接殺了他們。我也沒朋友可商量，我男友給我的打擊讓我對所有朋友都失去信任。我硬撐著畢了業(yè)還回了家，我那時已懷孕五個多月，但因為一直以來都瘦得離譜，又刻意穿寬松衣裙，竟就這樣瞞過了所有人。在家沒待足一個月我就謊稱已找到工作要走了。爸媽給了我一些錢，但不多，我走投無路，咬牙直奔男友的老家，我在他家門口等了足三天才攔到他，我給他看我的肚子，我說他要是不給我一筆錢我就豁出去睡他們家門口。他怕了我，不知如何真的弄出了一小筆錢給我。我拿著這錢來到這里，我已別無選擇只能生下這個孩子。

　　我熬了不到四個月戚兒就早產(chǎn)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在一家私人診所生下她，我只在那家診所住了一天，我身上的錢當(dāng)時僅剩不足十天的房租，說實話我在生戚兒時就知道我會遺棄這個孩子，那時我恨死了這個孩子和她的父親，是他們兩人累得我生不如死活得豬狗不如，我看都不想看剛生下來的戚兒。我從診所出來就直接去了你們福利院，我一早在生孩子之前就找好這個地方。那是一個寒冷的春夜，我扔下戚兒就走了頭也沒回?；氐轿业某鲎夥课揖鸵徊〔黄?，高燒昏迷數(shù)天，還是我的房東來討房租時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奄奄一息，這才將我救返塵世。出院后我就到一間公司找了份最低級的職位來作，我沒有提交任何文憑學(xué)歷，我真覺得我已經(jīng)死過一回了，一切要從零開始過去的事都化為灰燼。

　　直到戚兒四歲那年，母親忽然有一天打電話來說，隔壁張阿姨抱孫子啦，你什么時候也讓媽享享天倫之樂啊。我突然不能遏制地想念起戚兒，我并不知道她有心臟病，我一直想著她在福利院會比跟著我生活更好，但我十分想去看看她，這念頭一升起就無法斷絕。我以義工的身份來到你們福利院。

　　看到戚兒的檔案我就心碎腸斷，這孩子竟生下來這般吃苦，等我再看到戚兒時，我從未感受過的母愛便立時占據(jù)我全部心神。院長，你可知道這兩年多來我從未停止過恨惡我自已？是的，我覺得我是這世界上最十惡不赦的母親，只是因為我的自尊，我自私的剝奪了這孩子本可擁有的一切，我本該不隱瞞她的存在，我的父母最終會原諒我?guī)椭?，我本可以給戚兒一個健康溫暖的家園，但我一意孤行地舍棄了她，結(jié)果是戚兒承受了所有的苦難。我給戚兒起這個名字，就是不想她忘記我的罪過，我要她長大了恨我報復(fù)我，因為我罪有應(yīng)得。

　　但是，我依舊退縮了，我想事已至此不如先助養(yǎng)戚兒，慢慢地給她治病，條件成熟了再收養(yǎng)她，這樣一切都波瀾不興都不著痕跡，我一廂情愿地想著這對所有人都好，對戚兒更好因為她已習(xí)慣福利院的生活。呵，我一錯再錯，說到底還是我自私，我怕失去已經(jīng)得到的一切，我又一次舍棄了我的戚兒。

　　戚兒臨終時想要媽媽，我就是她的媽媽，可是我再也不能告訴她了----------”我終于說不下去，再一次泣不成聲。

　　院長沒有說一個字，她只是安靜地坐在我的床邊，她把手放在我的一只手上，那溫暖的掌心給了我力量。

　　“院長，我情愿下地獄，真的------”我說了又說。

　　“噓-----”她第一次責(zé)備地發(fā)出聲音，我立即噤聲。

　　“方小姐，這個故事，你說了，我也聽了，到此為止的好?！痹洪L平靜地說著，我極度驚詫地抬起頭看著她。

　　“這世上有很多事不論對錯，戚戚有知，想必也不至怪什么人，戚戚已去，為人為已，你還是都忘了的好?！?p>　　“不不不，院長”我急的臉都白了，“怎么回事，我都給你說了啊，我全認罪，全都罰我就好，還要怎么樣呢？”

　　院長意識到我有些不對勁，她一邊按鈴喚醫(yī)生一邊對我說：“怎么了，方小姐，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怎么能不明白呢？”我更急了，“你還要我怎樣呢，你說出來，我全都應(yīng)你，上刀山下油鍋都可以，只要你讓戚兒回來。什么都可以?！?p>　　院長按住我，正色道：“方小姐，我不能夠讓戚戚回來，”她一直不肯隨我叫戚兒，她總說這樣叫法，戚兒，棄兒，好象無時無刻不在提醒這孩子的身世。但我下意識地一直叫戚兒，改不過口。她看著我堅持地說：“沒有人能夠叫戚戚回來，你要醒醒，方小姐?！?p>　　“不，”我又急又驚，仿佛失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無所不能，你是我的命運之神，你為什么不肯答應(yīng)我，只要戚兒能回來，你一時三刻間收了我的命去都可以，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一定要！”我的手指掐進她的胳膊里去，她并沒有推開我，而醫(yī)生已經(jīng)進來了。

　　一看我這樣子，醫(yī)生護士就來大力按住我往床上綁，我驚恐萬狀，嘶聲尖叫撲打。這時候院長突然推開眾人把我攬進懷里，柔聲安慰道：“不怕不怕，媽媽在這里，媽媽一直陪著你，什么事都沒有?！彼捶磸?fù)復(fù)地說著這幾句話，我驚悸的心突然感到一片平和，然后我覺得胳膊上一陣刺痛，跟著就墮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我真的清醒過來是一星期以后的事了。

　　回想起來只覺得一切不真實到了極點，戚兒真的存在過？抑或我的過去真的存在過？我想破了頭。我抓不到任何實質(zhì)的東西，院長自那日后再也沒來看過我，她不知道我辭職，只把我生病的消息告訴公司里的小陳，小陳又告訴青青。

　　青青后來跟我說她回家只見發(fā)臭的大蝦卻見不到我人嚇了一跳，接著兩天都不見我蹤影，她幾次都想到警局去報案了，又擔(dān)心我有什么難言之隱被她揭盅了不好看。思來想去頭發(fā)都要白了這才得到我的消息。她趕來醫(yī)院一看到我就哭了，她說我象個瘋婆子一樣又哭又笑說的話誰也聽不懂。她知道我報喜不報憂的原則不敢給我家里打電話。連秋塵都是找到我們住的地方探問我為何突然有如人間蒸發(fā)時青青才告訴他我病了。

　　秋塵，對，這是我男朋友的名字，我到底有多少個男朋友啊，我想不起來，但現(xiàn)下記得的只有這一個。名字很怪吧，一直我都說他的名字簡直不象個真人的名字，他現(xiàn)在也天天來醫(yī)院陪我。

　　他們始終不知道我生病的真正原因，戚兒和我的故事已恍如我的前生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