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子老尊者的法事搞得轟轟烈烈，或許“國葬”也難出其右。一是儀式場面大，叫做“香樓焚棺”；二是僧人多，看上去像是地球上所有的和尚都來了；三是成員復(fù)雜，有各國使節(jié)，有當(dāng)朝太子，還有成群結(jié)隊(duì)的鹿、鋪天蓋地的鳥，以及哭的稀里嘩啦的割耳、削鼻乃至刺胸出血以示哀傷的西域僧人……
??我在娑竭羅別墅里興趣盎然地看著逍遙園里的一切。
??然而更令我感到好奇的，是貌似老尊者說的“四圣”——四位領(lǐng)頭的黑布林，并沒有如老尊者入滅那個傍晚那般悲切。四圣中的道睿師父說，草堂子尊者是往西天成就金身羅漢，這是喜事，所以大家無需悲傷。
??最終，香樓焚棺的時刻到了，要讓我來點(diǎn)起火焰。千萬個身份不同、物種不同的生靈，圍出百米大的圈子，中間是一個小小的人和一座大大的塔棺。
但那一刻我一點(diǎn)也沒有緊張害怕，老尊者，再見！祝您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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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祭拜的各方漸次離開后，草堂的生活逐漸恢復(fù)平靜。
??同時，大家基本上確定了我是被尊者老大爺“誤召”來這個世界的，哪有像我這種一點(diǎn)戲法也不會的神仙？因此，他們對我尊敬如前，但不再刻意保持敬畏距離了。我跟四圣說不需要專門安排人隨著我，我自己待著就可以。于是，一種氛圍隨和，無拘無束，而且沒有作業(yè)的生活，終于被我盼來了！但是，也沒有巧克力。不過反正我也不餓，自打到了這片地方就沒餓過。偶爾百無聊賴發(fā)呆犯困時，聞到氤氳香氣，愉悅心情就會輕輕的的舒展開來。
??我想起睡面人帶我來時經(jīng)過的天井，有假山，芭蕉，花草，可能還有蝴蝶，仿佛是把和平公園搬了過來。另外那里還有繚繞的香氣，我決定優(yōu)先去那里探寶。
??故地重游穿過各間精舍和大殿后，回到了月窗回廊之地。原來，從外面通往中心草堂的路有多條，這回廊是其中之一。其中天井這段，是一片叫做“藏廬”的建筑的一部分。
??藏廬的正中心，有一座名為“四大和合堂”（地水火風(fēng)四師力士）的巨大“廠房”，站在廠房外，能聽到里面時有時無地傳出咚咚當(dāng)當(dāng)?shù)募庸ぢ曇簟Ｎ覄傓D(zhuǎn)身要到下一處，忽然嗅到一陣香氣撲鼻而來，好奇心驅(qū)使下，循著香氣進(jìn)了四大和合堂。
??香氣是從“廠區(qū)”角落一個石亭中的爐塘飄出來的。爐塘里堆著一叢叢滋滋冒著油脂的香料，油脂助燃，在香料上方形成升騰的火焰，舔炙著中心一件大袍子。一個身穿黑布林的和尚，背對著我正在持續(xù)向爐中火焰點(diǎn)擲香料。
在離香火這么近、香料這么足的環(huán)境下，香味濃郁的有些不那么好聞了。我正要挪步離開，忽然看清里面那件袍子，赫然就是睡面人穿的黛青罩袍。
??好奇心永不缺席?！盀槭裁匆獰莻€袍子？”我想起引我來此的敦厚的睡面人叔叔，情不自禁的向黑布林問道?；鹧娴摹榜g辣”聲蓋住了我問話，他尚未察覺到我走近。
我大聲喊道：“火工師傅，這袍子不要了嗎？”
和尚轉(zhuǎn)過頭來，煙塵繚動的亭子里，出現(xiàn)一張被煙灰“熏陶”的花里胡哨的臉。他對我稽首施了禮，然后微笑著撿起一根香柴，做出往火堆里扔的姿勢并看著我。在yes or no這個問題上，他回答了or。
??“可是有事？”遠(yuǎn)處有聲音問道。兩個人從門外匆匆進(jìn)來，是碰巧路過聽到我問話的道睿師父和另一個僧人。
??“道睿師父。”我恭敬地行禮。道睿牽著我的手，望望我，又望望花臉黑布林，問道：“道融師兄，是何事？”
大意了，沒看出來這個滿臉黑灰的火工道人，竟然是平時利利落落的道融和尚。
“我在跟道融師父了解燒衣服的問題?！蔽抑钢鵂t塘解釋道，“那件袍子燒了?！?p> 道融戴起一雙長長的手套，抓著睡面人罩袍，從火里向外撈，并用力抖了起來。我下意識的捂住了口鼻以圖擋住馬上翻飛的衣服破片。
??令人意外的是：衣服竟然完好無損！
“也好像沒燒?！蔽殷@訝的補(bǔ)充道。這件浴火不傷的罩袍讓我感到迷惑不解。
??道睿明白了，他轉(zhuǎn)頭對著我，笑呵呵的解說道：“云秋，此物乃火浣布制成，需以烈火方能去其垢污。道融師兄正在為此袍除垢?！?p> ??“火浣布？竟然如此！”我又一次大開眼界了。
??“道融師父，為什么這里叫藏廬呢？”道睿寒暄離開后，我從無數(shù)個疑問中選了一個話題向道融請教。
??“三藏凈化有情，此廬修補(bǔ)器具，曰藏曰廬不一不異。且情器凈垢之理正合如來藏旨趣。故名為藏廬?！钡廊谝粡埧诰褪沁@樣的句子?？次乙活^霧水的表情，他又補(bǔ)充道：“如來藏之意，阿秋可跟道生師兄細(xì)問。此為新論，連先尊者也尚未深究其義理。”
??我趕緊換個方向，俗一些的?！澳菫槭裁茨銈円Q貧道呢？我記得道士才稱貧道。”
??“道士稱貧道，道人也稱貧道?！?p> 哦，有些明白了。原來在這里的道士和道人是指的兩種人，和尚應(yīng)該是屬于道人。
??“道融師父，我們這間草堂……逍遙園，是在中國的……世界上什么地方呢？”我盡力想用準(zhǔn)字眼。
??道融停下手，抬頭思考了一會：“此地逍遙園，乃強(qiáng)耀將軍按伏敵王旨意所造皇家園林。”想了想又說道：“大而言之，你我眾生所處之土，名為勝神州。中而言之，伏敵王之龍國，北控大荒，南接淮水，西至須彌，東極滄海，勝神州北半州皆為其土。小而言之，強(qiáng)耀將軍所轄范圍在煙嶺北麓，河水之陰，中土以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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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天，道融帶我在草堂內(nèi)概略的游覽了一番。除了各間大大小小的講堂、經(jīng)舍外，就是不同的大殿。這里不光只有個藏廬，而是四位帶頭和尚一人坐守著一廬。道睿的是苦廬，道生的是相廬，道肇的是斷廬。道融說“苦相斷藏”這四廬，叫做四諦廬。就是他們的辦公室的意思。
??“那么，道融師父，我的那間‘別墅’，就叫云廬吧？四弟之下是五云，怎么樣！”我脫口而出一個主意。拉幫結(jié)派還真是咱小學(xué)生的天性哈？！
??道融一愣：“五云？阿彌陀佛。娑竭羅是廬，五蘊(yùn)之體也是廬。說巧不巧，萬般自巧。一切不脫我佛之意。就叫云廬?！?p> ?
??然而我最喜歡的，仍然是占地最大的藏廬。因?yàn)檫@里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好玩兒東西，這里也最沒有寺院的矜持感。
??道融師父忙起來時，就沒空陪我挨個地方逛了，我也樂的信馬由韁的四處探索，靜心觀察。藏廬真像一個寶藏，越發(fā)掘越覺得深不可測。在那個工廠一樣的“四大和合”堂之外，還有一些掛著不同的匾或者聯(lián)的堂舍。比如名字比較拉風(fēng)的“隨風(fēng)逆風(fēng)靡不周堂”，像一個專門儲藏香料的大倉庫，里面被分割成一個個的獨(dú)立房間，不同房間里的香料也不同，料想房間獨(dú)立的目的是防止味道混雜。在每個房間里，都堆滿了密封的瑪瑙甕或者白玉的香奩（道融阿叔后來有說過：香奩不用銅器，易“腥潰”）。透明瑪瑙甕里面封藏的是原始的或者炮制后正在窨藏的香料，而白玉香奩里的基本是炮制好的成品。在香奩的蓋子上，各自貼著不同的香材名稱：
??黎母紙沉，登流眉片，身毒牛頭，落漈龍涎，百淵婆律，牛賀安息，大荒琥珀，煙嶺射父，大食熏陸，海北降真……
??此外還有“不異空”、“無所住”、“醍醐灌頂”等等堂舍，看來我以后有的是地方可以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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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的早上，道融說今天要讓我看件有趣的物事。他帶著我來到苦廬的“不見如來”舍。
??這里相對于其他堂舍來說比較特殊，是一間內(nèi)挑高高但面積小小的屋子，四壁懸空著掛滿了金鈴。但現(xiàn)在，本來就小的屋子中間，峨峨然立著一個睡面人。以睡面人的塊頭，剛好把屋子填滿，他披著火浣布罩袍，戴著仿佛入睡的錯金面具，一動不動，淵渟岳峙。我詫異無比的看向道融：“道融阿叔，他怎么關(guān)在這里？”道融笑道：“此具優(yōu)婆淚內(nèi)里無人。今日貧道是特地為阿秋演示如何蛻其塵垢。”
??原來這個大外套叫做“優(yōu)婆淚”！那么接我到草堂的睡面人叔叔，確實(shí)是跟我們一樣的人類了？但不知道那位叔叔是什么樣子？
??道融坐到了舍內(nèi)正前方蒲團(tuán)上，我坐在一側(cè)，聽著他低首誦起經(jīng)文來：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王舍城耆阇崛山中，與大比丘眾八百萬億……”
??怪事發(fā)生了！道融聲音剛一開始，不見如來舍四周墻壁的金鈴，就忽然抖動了起來，嘩啦嘩啦的鈴聲雖然不大，但極為細(xì)密急促。與此同時，火浣布罩袍之下的優(yōu)婆淚，也發(fā)出了嗡嗡的振動聲：既幽且深，如泣如訴，如同幽魂游曳于深淵大壑。
??“……若未來世有諸國王護(hù)持三寶者，我使五大力菩薩往護(hù)其國：一、金剛吼菩薩，手持千寶相輪往護(hù)彼國；二、龍王吼菩薩，手持金輪燈往護(hù)彼國；三、無畏十力吼菩薩，手持金剛杵往護(hù)彼國……”念到此處，金鈴聲音突然消失，從優(yōu)婆淚內(nèi)部發(fā)出亮堂堂的一記鐘聲：“當(dāng)！翁……翁……”梵音棒喝，小小的不見如來舍內(nèi)，仿佛如來臨世，寶相莊嚴(yán)如同大千之內(nèi)的伽藍(lán)盡數(shù)匯于此間。
??“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隨著道融誦經(jīng)的結(jié)束，四方金鈴和優(yōu)婆淚也靜了下來。優(yōu)婆淚周身緩緩蒸騰出灰白煙氣，睡面錯金面具的顏色也變得更加精純光亮。
??道融微笑的看著我說：“我方才所誦，名為《仁王經(jīng)》，乃先尊者所譯。阿秋當(dāng)能看到兜鍪重現(xiàn)寶光?！钡廊谡f的“斗謀”，指的就是我認(rèn)為的錯金面具。
??“此兜鍪為暗海石英所做，因深處暗海之下，不同于平常石英之白透，乃是玄青之透。其輕比毛羽，寒時則溫，暑時則冷。將彼石英煉成琉璃人面，間以黃金塵末熔鑄眉目，即成此兜鍪。由內(nèi)視外，不礙觀瞻。由外視內(nèi)，沉暗如淵。”道融解說道。暗海石英，琉璃鑄金，我的腦海仿佛在經(jīng)歷一場觀念大爆炸。
還沒等我表達(dá)什么，道融又道：“不止兜鍪。”說著站上優(yōu)婆淚身畔的一張方椅，把火浣布解了下來。一尊金屬甲胄便完整的顯露在我面前。
??優(yōu)婆淚全身從肩膀以下直到腳踝，是一件緊繃繃的鉛灰色金屬衣。金屬衣由交錯的細(xì)鏈子編成，堆疊了幾層看不切實(shí)，但堅(jiān)韌不壞是確定無疑的。鏈子本身又是由很多很多小金屬環(huán)扣在一起，環(huán)上分布著銀亮的細(xì)細(xì)紋理。耀眼的銀紋浮在鉛灰色的金屬甲衣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仿佛身上有水紋在流淌，又好像是閃電在竄動。
我湊到眼前仔細(xì)觀看，亮銀色的紋理是跟小金屬環(huán)鑄成一體的。這種花紋我好像在哪里見過。稍微一回憶記了起來：爸爸有把切香刀，同樣鉛灰色的刀面上就是這種紋理，模糊記得是叫……
??“大馬拉車紋！”我脫口而出，“我家有把刀就這個紋理！”
??道融詫異的說：“大馬拉車……巨輪……應(yīng)是如此。無垢世卻也有此精金。”
??看來這種金屬叫做精金。
??我問道：“道融阿叔，精金來自于哪里？”
??道融解釋道：“勝神州中土與二京野極北以外，為陰山大荒，其內(nèi)散布千百酋族部落，中土稱其為‘鬼方’。鬼方自言‘三十六大部，九十九小部’，勢大者有五，世稱‘鬼方五部’：默渡兇流，索頭黛駝，茹軟猛鶩，鐵勒巨輪，土掘鍛奴?！?p> ??好神密的世界！
??“精金乃巨輪部所特產(chǎn)，據(jù)言礦脈已絕。先尊者于兩界嶺蘭若時，巨輪酋長曾以此精金供奉尊者。另有尊者座下鍛奴部力士，擅長冶煉，將精金煉為此甲?！?p> ??原來如此。
??在這一大坨金屬環(huán)的胳膊兩側(cè)，有多根黑色的拐杖一樣扭來扭去的鐵棍子。彼此之間由齒輪樣子的機(jī)構(gòu)做連接，順著肩膀連到腰部再連到膝蓋，最后連到腳掌位置一個鐵屐上。
??原來睡面人的肩膀?qū)拰挼?，是因?yàn)橛需F拐的原因！原來睡面人走路咯咯響，是因?yàn)殍F屐的原因！
??也不那么詭秘嘛！我越來越享受這次未知之旅了。
??甲衣配有兩只巨大的手套，道融介紹說是由采自西方峻幻山下金井之中的軟金絲編織而成。其中一只手套搭在一柄巨大的“武器”上：長有兩米，紅磚一樣的寬度和厚度，顏色黑沉，像是爺爺奶奶家里門栓的放大版。這或許就是道融阿叔剛剛念叨的“無畏十力吼菩薩金剛杵”吧。
??道融等我仔細(xì)研究完這套衣服之后，拖著火浣布罩袍爬到梯子上，把罩袍又套了回去?，F(xiàn)在，這組東西默默的聳立著，不知內(nèi)情是猜不到那里面到底有人還是沒人的。
??一個兩三米高的物體，當(dāng)你知道它里面是布滿大馬拉車紋的金屬衣，并且由扭來扭去的金屬拐杖框護(hù)起來，還倚著一柄碩大的鐵門栓，給人的感覺就不止兩三米了，而像一座不可撼動、云霧繚繞的山峰。
??“仁王甲?！钡廊谡驹谖疑磉?，帶著贊嘆又帶著點(diǎn)自豪，輕聲說了一句。
??仁王甲？好閃亮霸氣的名字。
??“我聽說，和尚是戒殺生的對嗎？為什么要做這么強(qiáng)大的裝備？”我疑惑不解的問道融阿叔。
??道融仔細(xì)的解釋道：“于外而言，我佛所戒者，重在能殺而不殺，非言所殺；于內(nèi)而言，戒律為佛門第一學(xué)，正因有了戒律，佛教方可稱之為教門。此甲為防御器，正是持戒學(xué)、護(hù)佛門之用。不類‘禹王槊’與‘卻月弩’之屬。此中細(xì)處分別，等你長大后方能明白?！?p> ??道融說完，認(rèn)真的看著我，并輕輕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意思像是說：不難理解對不對？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一副撲克臉。理解什么呀？學(xué)而思提優(yōu)都比你這個容易理解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