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浮空而起,打濕了他的眼眶。
楊牧之深邃幽寒的瞳孔,從無盡的殺戮中慢慢被拉回。
風(fēng)雪崖上,滔天的氣勢為之一頓。就像是一鍋燒沸了的豬油,眼看就要當(dāng)頭澆下,卻突然收了回去,沸騰的豬油慢慢降溫、冷卻,最后凝固成一鍋乳白的油脂。
崖上還能自由行動的人,不外乎三人,慕容泓、楚云天、還有楊牧之腳旁的楚玉。
少女胸口的血已經(jīng)止住,沒有人知道,她是用一種什么樣的力量,來支撐著胸口被貫穿后的孱弱身軀。
“牧之,玉兒不希望你為了我,而擔(dān)下這樣的殺孽?!?p> 楊牧之那張凄迷的臉上,逐漸有了一絲溫度。
他看清了,受傷躺在他腳下的人兒,是那個他初來葫蘆鎮(zhèn)時,推他入寒鴉江的少女,是那個他答應(yīng)要呵護她一生一世的少女。
楊牧之露出一個柔美的笑容。
這一刻,天地恢復(fù)清明,逆流上天的雨水再次灑落,那些數(shù)百丈之高的巨浪也跌回海面,狂風(fēng)止,暴雪停,驟雨雷電齊齊消散。
“玉兒,我?guī)汶x開這里……”
楊牧之帶給天地間的威壓,也在此時逐漸褪去,從后腳就要邁進十四境的門檻,退回原地,又退回飛升境,再跌至合道,然后一點點消散那不知從何借來的力量。
大乘境、化神、玉璞、靈寂,最終回歸元嬰境。
風(fēng)雪崖上的所有人,也都松了一口氣,恢復(fù)了一切自由的眾人,此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汗?jié)袢恳陆?,手腳發(fā)軟。
就當(dāng)大家以為一場毀滅性的大災(zāi)難就這樣結(jié)束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突兀聲音響起。
“裝腔作勢!楊牧之,吃我一劍!”
一柄寒劍,帶起三五幾朵雪花,刺入手中光劍堪堪消散的楊牧之腹中。
這一劍,準(zhǔn)確無誤刺入楊牧之的丹田。
這一劍,比之前楊牧之那毀天滅地的一劍,還要來得讓人驚訝。
咔嚓!
眾人都能真真實實聽到,那是楊牧之丹田中,那顆金丹破碎的聲音。
仿佛抵御了一場不可逆轉(zhuǎn)的大難后,虛乏的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會有一個執(zhí)念這么深的人,會在此時刺出那一劍。
“哈哈哈哈!我盧秀麗說到做到!楊牧之,你毀我?guī)熜值ぬ铮缃裎乙菜榱四愕慕鸬?,哈哈!?p> 盧秀麗幾近瘋狂,手中長劍用力一拔,拉出一蓬殷紅鮮血。
被這一劍拔出帶起的后勁,楊牧之跌跌撞撞退后幾步。
可是,他的腳下已是萬丈海崖。
然而,他始終還是沒有能止住這股后退的頹勢。
他的那雙丹鳳大眼睛,在不遠處的人群之中,發(fā)現(xiàn)了一襲嬌艷紅妝,只來得及那么匆匆一瞥,他的整個人,就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之中。
“不——!”
楚玉痛呼一聲,不知道她從何而來的力量,支起身子的她伸出手來,想要抓住他的一片衣袖。
奈何冷清海崖邊,人去影空。
楚玉凄慘一笑,縱身躍下萬丈海崖。
“牧之!玉兒答應(yīng)你的,要陪你到天荒地老,即便是死,玉兒也要一直陪著你!”
從海底涌上來的海風(fēng),吹散了兩人的頭發(fā)。
楚玉看著那個不斷下落的人,他小腹處不斷有血珠朝天飛來,一滴滴打在她臉上。
倒灌而上的海風(fēng)中,一根絲帶被吹上天空。
楊牧之沒有伸手去捂小腹的傷口,他而是抬起手,抓緊眼前即將飛走的那根絲帶。
楚玉哭笑著伸出手,想要去牽他的手,要去抱他。
即便是摔得粉身碎骨,她也要與他緊緊抱在一起,這才是永不分開。
然而她的身形突然就在半空中頓住,是從崖頂上放下來的一張巨網(wǎng),撈住了她。
而楊牧之的身影,逐漸離她遠去。
留給她的,只有他那張傾世的笑顏。
“不要??!放開我!我的牧之,牧之……放開我!牧之……”
發(fā)瘋了一般的楚玉手腳胡亂去抓,看著那個依然在飛速下落的身影,她的心,似乎跟著他一起在沉沒。
她知道,此生,怕是再也抓不住他的一片衣袖了,再也不能依偎那個溫暖的懷抱了。
少女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如果可以的話,她永遠都不愿意醒過來。
人已逝,心已碎,獨活著,有何用?
……
當(dāng)所有人走到海崖邊,朝萬丈崖下望了一眼后,都悻悻搖頭離去。
昏迷在崖下的楚玉,被廖從云的五彩蛛網(wǎng)撈著,拖了上來。
楚固失去了魂魄一般,抱起被自己一劍刺穿的女兒,如果說對楊牧之的所有恨意,在支撐著他的所有不后悔。
那么,玉兒的幾度苦苦哀求,才是使這個男人奔潰的最后致命一擊。
“爹,您就放過楊牧之吧!算玉兒求您了!”
楚固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底問自己,為什么?
“為什么?我不能答應(yīng)玉兒的哀求?”
“為什么?我定要殺楊牧之?”
或許,這一刻楚固才知道,林薇的離開,與楊牧之沒有任何關(guān)系。
……
凄涼風(fēng)雪崖上,漫天鵝毛又起。
空曠寂寥的一片雪白中,唯有一襲嬌艷紅妝,癡傻立于風(fēng)雪之中。
她不敢去海崖邊看上一眼,或許,在她心里,以為只要自己沒有親眼看到,那個人就不會跌落萬丈海崖,就不會死。
那個人,那最后的匆匆一瞥,就如以前無數(shù)個漆黑的夜晚中,一顆明亮的小星星,在對她眨眼睛。
“莫不是——天下間的女子,都會欺負對她最好的那個男人?”
楚虞瑤一遍又一遍問自己:“是不是?是不是?”
晶瑩的淚珠,從她美麗的大眼睛里流出,沒有人會告訴她答案。
她只能自己回答自己:“楚虞瑤,你是個狠心的女人,楊牧之就是對你最好的那個人,他是你的夫婿,而你,卻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你的心,難道不會痛么?”
眼淚滴落在雪地,凝結(jié)成冰。
“虞瑤,我答應(yīng)你的,定要為你贏一局,我做到了!”
“虞瑤,我想去煙云峰逛逛,你陪我一起去好嗎?”
“虞瑤,我當(dāng)然不會怪你啦,你是我媳婦兒,我自然要寵著你的?!?p> 楚虞瑤找來鳳冠霞帔,給自己穿戴整齊,就靜靜跪坐在風(fēng)雪崖上,就在楊牧之跌落的那個位置,她手里緊緊握住那只炎玉麒麟,緊緊貼在自己胸口。
“素時景年,一世疏離?!?p> 風(fēng)雪中,楚虞瑤時而大哭,時而大笑,誰都勸不了她。
白茫茫一片雪白中,那一抹嫣紅,獨坐海崖七天七夜。
……
不單是楚家,云頂城也出動了不少人力物力,共計百十艘船,在風(fēng)雪崖底的海面尋找打撈,深諳水性的人還不顧嚴(yán)寒,沉入冰冷的海水尋找。
可惜,這一切都是徒勞。
大家都心中明白,這只不過是讓自己心里好過一些罷了。
從萬丈高的海崖跌落,崖下又是無底深海,如何找人?
他楊牧之一身意氣在最鼎盛時,或許真的可斬世間一切,但是在他氣勢褪盡之時,也就是他最虛弱之時。
丹田一劍,金丹破碎,最為致命。
再搜尋下去,毫無意義。
至于這個楊牧之到底是什么人,他為什么能有這么可怖的力量?他之前是不是一直帶著一張麻臉面具?
也許,只有天機老人才知道答案。
但是,從那以后,天機老人就沒有再說過話。
盧秀麗替師兄拿回了他失去的東西,卻突然就缺失了那份喜悅?;蛟S是她覺得這個手段并不光彩,又或許是她將楊牧之刺落海崖后,才認(rèn)識到,楊牧之,根本就沒有那么多的地方,值得她這樣恨!
這件事,彩云城楚家雖然沒有說什么,但是有心人都知道,或許云頂城慕容家與彩云城楚家?guī)状慕磺?,從此就走到盡頭了。
打殺了楚家這樣一位大有前途的女婿,再過硬的交情,都有可能說散就散。
身為云頂城主的慕容逸飛,此時內(nèi)心也是一片茫然。
他竟然記不起了,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參與這次圍攻?
是為了慕容家的顏面?為了慕容靜嫻這個長女?還是那可笑的緝拿采花淫賊?
別說是他,即便是最先喊出楊牧之是采花賊的慕容靜嫻,此時也無比明白:楊牧之,絕不會是采花淫賊。
雙子洲的人,也不會相信。
你見過,能一劍教山河破碎、中原陸沉的采花淫賊嗎?
那一身浩瀚劍意,是一個小小淫賊能領(lǐng)悟得到的嗎?
慕容逸飛喟然長嘆道:“靜嫻,你此生的修為,只怕是再難有寸進了!”
慕容靜嫻沒有反駁,事實如此,怨不得人。
對于今生不會再有突破的修為,她倒是能釋懷,讓她心有愧疚的,是長菁那個小丫頭。
這個做姑姑的,曾經(jīng)還不止一次的對小丫頭說過,喜歡一個人,就要努力去爭取。
慕容長菁也參與了打撈,每天不辭辛勞。
日夜不停的打撈,整整持續(xù)一旬的時間,還是沒有楊牧之的任何消息。
小丫頭雙眼紅腫,淚流不止。
任由心疼主人的芙蓉如何柔聲勸慰,小丫頭就是覺得傷心。
“芙蓉,你不會知道,楊牧之表面上吊兒郎當(dāng),總是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樣子,可其實他,有多可憐、有多孤單……眼看就要和虞瑤姐姐成婚了,卻……”
“楊牧之,以往你也受過那么多苦,這一次,一定不會有事的,對吧?”
小丫頭不停淚流,不斷輕訴。
“楊牧之,好哥哥!可以托夢給我嗎?好哥哥……”
饒是她現(xiàn)在的嫂嫂林懷雪,這樣心思單純的人,都能看得出來,長菁這個丫頭,是真心喜歡楊牧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