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黑暗。此刻我卻平靜得有些坦然。蔓延的無力之感把我一點一點往下拽，但我不會掙扎。心里確信，那不過是徒勞。

　　就這樣了……

　　念及于此，我忽然從心底生出一點恐懼。

　　萬念俱灰……便是這般么……

　　不……我是趙挽陳……我是大箐最最驕傲的小公主！我不是絕望的南詔王女，我不會……

　　我不會任憑苦難把我拽入深淵，我不會認，我不會！

　　仍舊是一片黑暗，可我卻清楚地感知到，已經(jīng)全然不同。

　　周圍沒有一點聲音，我終于一點一點平靜下來，努力去整理心緒。

　　我忽然很認真地去想他說的話。天子與庶民一同蒙難，若犧牲一姓之榮，卻能全那么多子民的安居，有何不可呢……

　　可是，可是……

　　死節(jié)殉道，聲名不可微瑕，君子之道也；不然，可以含垢俟奮，唯家國不可辱，蒼黎之分也。

　　我們的先祖，在這片土地上，不知多少積微隱忍，忘身破立，方成就今日的社稷。先人以瀝血誓言戍衛(wèi)生民，可今時，上貢、和親、稱臣……那下一步呢？非無勇士，非無決心，為何要不戰(zhàn)而退！今日鐵騎可踏我家國，明日戈矛也可以加我子民之身！今日以我一姓貪生俯首，四海生黎皆成遺民，名聲毀棄，近不得信于新君，退不得依于舊主，萬千苦辛，又在刑傷身隕之上。

　　僅僅是為了保全一時，便放棄了反抗奮起的勇氣，漸漸被敵人一步步蠶食意志……

　　難道要讓我們的后人做奴者，供人取樂，永遠失了血性嗎！

　　何況那是先生曾教過我們的：主辱臣死。吾輩存于當世，續(xù)于將來，太上不辱本心，其次不辱家國，其次不辱主君，其次不辱師道，再次不辱名節(jié)，則一身之榮辱，可忘乎矣!

　　若今日成就王道者，非以仁義公理，只是自恃勇武，以蠻力相脅，則他日人人可為君！必致征伐不絕、親戚相叛，文明盡廢矣！

　　或許他說得對，那已是最好的選擇?？蛇@樣的選擇，雖然可以理解，卻絕非君子所為，更絕非一國的公主會做出的選擇。就像老師從前教導的那樣，宗廟可以毀棄，戰(zhàn)士可以流血，卻絕不能讓異族，踏上我們的土地。

　　我國朝的男兒郎，哪個貪生怕死？我國朝的女兒郎，也有的是血性氣節(jié)！

　　非不舍這一姓之榮，只是不能舍我家園，不能舍吾輩尊嚴和自由！

　　“不要！”我一下驚醒，卻正對上子若的眼睛。他的眼神陰鷙狠戾，夾雜著貪婪和欲念，又因為其間含著一種難以言明的眷戀渴慕而顯得深不可測，可就在我睜開眼對上那眸子的一瞬，所有這些感情都被很好地掩藏，那清淺的眼眸里只余下難掩的憂愁和關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恍然間的錯覺。

　　我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就是這細微地一下，他卻仿佛是如臨大敵一般，眼里滿是自責，聲音有些顫抖：“姐姐……姐姐還是不愿意見到我么……”

　　我愣了一瞬，雖然耳中聽到的是“阿雅”?？晌覅s清晰地分辨出，那是姐姐的意思。阿雅……我想起曾經(jīng)南疆的某個藩王世子來朝見時，曾這樣喚過我。隨行的譯官說，阿雅是“尊長的神女”的意思。在南疆，各個部族中女子的地位不盡相同，有的部族中女子好比器物，而有的部族中女子的地位則與男子相同，甚至還會高上一些。所以“姐姐”的概念，大抵是不盡相同的吧。我也曾在《四方志》中念到過，南疆部族眾多，即便是同源部族，方言也不盡相同，可有些詞匯卻可以相通。譬如這個“阿雅”。傳聞中南疆的先祖武為了避禍，從中原一路南下，終于尋到了一出可以安居的地方，那里有鮮花開滿山野，沛泉激著臥石，微風蕩于原野，美不勝收?？墒且宦纷o送武的姐姐雅卻在這里長眠。有的傳言說，雅是為了保護弟弟而被當?shù)氐淖∶袼鶄?；也有傳言說雅一路護送弟弟，心力交瘁，本就油盡燈枯，終于在這里安心故去；還有的傳言里……雅與情郎約定游歷四方，可武卻不愿姐姐離開，只愿姐姐長長久久地在身邊相伴……不過，所有的傳言的結局都是——神勇的武帶領著南疆的先民安居繁衍，而故去的姐姐雅則被奉為神女。滄海桑田，原本一脈同源的先民早已分裂成全然不同的部族，分散在這遼闊南疆的四處。不過，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信仰：神女雅。帶著不同的含義，“阿雅”是那個永遠圣潔美好的“姐姐”。

　　他伸手附上我的眉頭，撫平了那未展眉。一瞬我的心里有些觸動，可映入眼簾的那異族的裝束服飾卻也在提醒我，他不是子若，他不過和方才的那個“子若”一般，是這幻境中的一道劫數(shù)罷了。說來也奇怪，不知為何，我從心里確定，這一段夢必定也無善終，大抵是因為方才的那個眼神，一定不是錯覺。

　　我終于決定再細細瞧瞧他的衣飾，企圖再找些信息：幾股發(fā)辮之中還綴有環(huán)扣作飾，卻以玉冠收束；箭袖玄裳，紋樣和繡法卻全非中原的樣式……手里的鎏金荷葉碗中，黑色的湯藥里卻泡著兩只土蟋蟀！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忽然想起了這兩句。

　　那個時候，正值秋高氣爽的好時候，難得太傅心情好，帶著我和太子哥哥一道去御園里作即景詩，小孩子玩心重，還要賣弄一下自己的新知。我拉著太子哥哥在花木間玩鬧，卻聞草間促織之聲，便頗是故作玄虛地問道：“蟋蟀對鳴，打樂府詩一句?！鼻靶┤兆铀母绺缫赃@謎語哄我苦思冥想許久，今日我也要捉弄一下太子哥哥。哪里想到太子哥哥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便答了：“唧唧復唧唧——”

　　我扁扁嘴，頗覺無趣，太子哥哥粲然一笑，伸手輕輕往草叢里一探。我瞧著他雙手捂住神神秘秘的樣子，拉著他央這要看，太子哥哥誆我湊近去，松手卻有兩只小蟲直朝我臉上飛來。我被嚇了一大跳，將將要錘一邊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的太子哥哥，此時太傅卻走了過來。好樂無荒，良士瞿瞿。太傅見我們兩個在玩蟋蟀，免不了要教訓一番。這下是我和太子哥哥兩個一起埋著頭聽訓了……

　　后來，父皇把我許嫁給子若，圣旨送出去的那日，太子哥哥來尋我。他問了我很多很多的話，也囑咐了我很多。有些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有些，想起時還時常會覺得心痛。太子哥哥是這世上最望著我好的人之一。

　　“我們阿九要嫁小將軍了，自然是不會再怕這草里的將軍?！碧痈绺缫娢矣行┗瓴皇厣岬臉幼?，指了指草里的蟋蟀，有些促狹地道。我會心一笑，所有的焦慮都一掃而空。

　　心頭涌起的酸澀久久難以平復，自幼我和二哥哥最親厚，可如今的二哥哥卻叫我不敢相認了。還有子若，我的丈夫。其實我知道，以他的心性，他并不愿意尚主，可他如今待我，比所有的哥哥都要好，如今又算什么呢……

　　面前的少年看著我，眉眼彎彎，仿佛面對的是世間極盡美好之事。少年眼神澄澈，滿心滿意都是面前之人。我在心中輕嘆，或許我從來就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姐姐先喝藥吧?！闭Z氣很柔軟，音調(diào)柔軟地仿佛要化開來。真的很難想象，若非身處夢境，那個人，那個驕傲的“小將軍”，又怎會這般。正百轉(zhuǎn)柔腸之間，眼前卻突然閃過一段殘影故事：

　　依舊是那樣好聽的聲音，少年的眼中幾乎帶了一點乞求，可“我”卻依舊緊咬著牙關，拼命地往角落里躲避著?！拔摇鄙砩系囊路呀?jīng)被扯成了一片片的布條，頭發(fā)蓬亂，容顏可以說是憔悴。臉上布滿淚痕，我拼命搖頭，只是瑟縮著盡力向后躲開，哽咽地說不出一句話。少年的眼里滿是心疼，慢慢的俯身靠近，輕輕地哄著：“姐姐，姐姐?！彼稽c點靠近，“我”已經(jīng)無處去躲了，我只能側過臉不去看他，做最后的掙扎。下一瞬，脖頸間是冰涼壓迫的恨意，我被強迫著與他對視，眼中所見早已被淚水模糊，可我卻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可怖神態(tài)。仿佛一個嗜血的惡魔，好像都可以看到他的獠牙了。近乎窒息的感受剝奪了我思考的氣力，我下意識地張開嘴，大口喘息著。下一瞬，滾燙的藥汁灌下，一路灼燒，仿佛要把我從中撕裂一般。我一下清醒過來，拼命掙扎躲避，可那藥已經(jīng)灌了下去，再無轉(zhuǎn)圜的余地。他終于放開了手，轉(zhuǎn)而拿起帕子細細地擦著我嘴角殘余的藥汁，他的眼神專注，仿佛是對著精致易碎的珍寶，他眉眼舒展，全無半點不耐煩，仿佛在做一件無比重要、令他無比高興的事。聲帶痛得幾乎不能發(fā)聲，我的嗓音粗嘎得嚇人：“辛里往覺，我詛咒你……”他好似充耳未聞，仍舊是拿著那錦帕，很細致地一寸寸拭過，深情溫柔，全然沒有半點方才那個惡魔的影子。腹部的痛感終于傳來，身下碎成布條的裙子早已被汩汩涌出的鮮血濡透了，接下來是頭部的痛感，仿佛是被銳器刺穿一般，窒息之感再次從四面八方涌來。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我最后看到了他眼角的一滴熱淚。

　　“姐姐？”耳邊是他輕輕喚我的聲音，我猛地收回了神思，眼前是濃黑的湯藥，和其間浮浮沉沉飄著的兩只土蟋蟀。

　　再次對上他那兩只小鹿一般清澈干凈的眸子，我忽然從心底覺出無限的寒意。那樣清淺，那樣澄明，可卻掩藏著驚濤駭浪。是我沒有察覺，是我悄然遺忘，抑或是、我不敢也不愿信。少年郎啊，究竟我是否見過真正的你？

　　少年輕輕把藥吹涼，又很仔細地試了溫度。

　　從前，太子哥哥也是這樣照顧我。我不肯喝苦藥，他會找最時興的蜜餞酥糖來哄我，有時候我鬧得厲害，他也不惱，只是很耐心地哄著我。我這個哥哥啊，其實把溫柔都刻在骨子里，藏在骨子里了。

　　還有那天……我“昏倒”的時候，子若頗有些別扭地喂我喝那湯藥。他自幼教養(yǎng)在將門，家教又極嚴，他的父兄常年在外，家中除了那個“薔薇虎”阿娘也再沒有什么親眷，想來也不曾侍奉過湯藥。那天他其實好像有些緊張的，他家中沒有姊妹，原不曾這般親昵對待過任何一個女子。

　　心里忽然是藏不住的蜜意，剛剛成親的時候，他好像總是氣鼓鼓的樣子，而今，我見過他展頤的樣子，我見過他悵然的神情，我見過他曾無措、無賴、無奈；我聽過那首異域的琴曲，我聽過他吟誦晚梅的詩賦，我聽過他的不甘、不忍、不舍。

　　夜半無人私語時，他喚我元伊，那是最最好聽的聲音；他的眉眼，亦勝過我所見萬千星河。

　　何其有幸，我愛慕他。

　　我正想回應，倏然間卻好像又看見了一些舊事。少年郎跪下來，抬手立誓，急得眼睛都有些紅了：“我辛里往覺……此生此世，絕不負你！”雖說著豪氣萬千的承諾，少年郎眼里卻都是乞求，仿佛怕我把他丟下似的。

　　可聽到這話，我的心里卻不是喜悅歡欣，不是柔情蜜意，只覺得肝腸寸斷。

　　原來，是辛里往覺啊……莫名的，我能感覺到，“我”與他的羈絆很深。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我心里既有無限的依賴，但那樣一種深深的恐懼，卻也無法被忽視。

　　等我喝完藥，他好像終于松了一口氣的樣子，而后扶我躺下來，替我掖好了被角，伏在我耳畔輕輕說：“姐姐先好好休息?！彼穆曇艉茌p柔，同他很不一樣。他雖然不是真正的小將軍，但聲音里總帶著三分英氣不滅，從不曾這般溫溫柔柔、刻意做出輕柔的音調(diào)來哄我。熱氣輕輕噴在耳朵上，癢癢的，軟軟的。而后，他輕輕在我眼尾親了一下，然后笑盈盈轉(zhuǎn)過身去，就像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心里雖然觸動，可如今我卻不會乖乖躺著。還有那樣多的謎團，這段故事，又想告訴我什么……

　　【作者的碎碎念】好久不見哈!抱歉斷更半年整了……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好久不見，這半年里吸收了很多東西，也終于決定重新調(diào)整了一下故事，之前的內(nèi)容在更完后也會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