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回到了寢宮之中。殿中燃著安神香，許是瑞腦的味道有些嗆，我開始微微的咳起來。遇兒欣喜地喚我：“太子妃！”

　　殿下走過來，坐在床沿上，握起我的手：“辛苦了。”從他的臉上，我找不到一絲多余的情緒。他的手很暖和，甚至可以說很燙，燙得我想要馬上抽回手，遠(yuǎn)遠(yuǎn)躲開。

　　殿下瞧出了我的不自在，開口想說什么，卻終于只是張了張嘴，化為一陣嘆息。

　　遇兒替我去端藥了，奶娘抱了孩子來，殿下一把抱過去，在懷里逗弄著。一瞬我覺得心中百味雜陳。襁褓之中，那孩子那么小，初生的嬰孩，是那樣脆弱，可他睡得很是自在香甜，而這所有的一切悲苦、掙扎，都與他無關(guān)。多么希望，他能夠永遠(yuǎn)這樣，沒有顧慮的，睡得那樣香甜。但我知道不可能。殿下的睡眠向來很淺，宮里的另外幾位皇子，夜里也是不敢熟睡的。誰知道，沉沉的睡夢中，會發(fā)生什么呢？或許有的人，就再也醒不過來。昔年睿親王，便是在與自己的弟弟勉親王同寢時被下手暗殺。這便是皇室，這便是手足。本該最親近的人身側(cè)，都是危機(jī)四伏，更何況這無邊的漫漫長夜呢？

　　那孩子還是那樣安睡著，不染一絲雜念。我就那樣看著他，一瞬忽然覺得心中有一股巨大的能量，阿娘只愿你永遠(yuǎn)能安然入眠、無憂無慮……所有危險的事、所有齷齪的事、所有痛苦的事……都由阿娘替你承擔(dān)……我就那樣靜靜的看著他，一心一意，別無他念。

　　殿下終于開了口，聲音清冷：“陛下親自給了他名?！?p>　　我抬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其淵。趙其淵?！?p>　　“淵淵其淵?！蹦鞘恰吨杏埂防锏木渥印Ｊト苏?，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為君之道，亦倚于此。

　　殿下點(diǎn)點(diǎn)頭。

　　淵然而思，憬然而悟，愀然而悲，奮然而起。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是為君者的必經(jīng)之路吧。一生如臨淵而行，這樣的路，太難太難。我不想要他走上這條路。但是，洪流裹挾，無人能夠幸免。其淵，這是父皇給的名，他先是大箐的皇長孫，其后，是東宮的嫡長子，最后，才是我的孩子。

　　“那字呢？”我冷不丁的問道。

　　“沒有字的。”殿下無奈的笑笑。是啊，我怎么忘了，皇子是沒有字的。

　　而后是沉默。良久的沉默。

　　心里都有著千萬的思緒，可卻，無法對面前的人敞開心扉。

　　殿下頭也不抬：“辛苦你。淵兒的小名便由你來挑吧。一會禮部就送來……”

　　我冷冷打斷他：“我想好了，就叫阿厭?！?p>　　殿下輕輕笑了：“彥士的彥？海晏河清的晏？抑或是釅念的釅？”

　　我輕輕的道，一字一句：“都不是。是厭，厭棄的厭，厭煩的厭?！?p>　　殿下愣了一瞬，不過旋即又溫和地笑笑：“好，便依你說的?！?p>　　阿厭沉沉的睡著，絲毫不知這一切，他睡得那樣香甜，我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殿下又略略坐了一會，便將阿厭交由了奶娘，先行離開了。我并不十分在意。原本就是，強(qiáng)留也毫無意義。

　　如今我的念想，只有守著阿厭?？墒?，這也做不到。阿厭是東宮的嫡長子，出生起，便著了四個奶娘來服侍，陛下又親自為他早早定下了太傅，常常親自來照看阿厭。按照宮里地規(guī)矩，阿厭早早就在東宮里有了賜殿，并不和我住在一處。所以，我見阿厭的時間，竟不如奶娘陪著阿厭的時間多。但，這是規(guī)矩。我沒有辦法改變。阿厭，是大箐的皇孫，父皇的嫡長孫，而后才是我的孩子。這是自古的舊制。

　　殿下忙于庶務(wù)，常常是不得見的?；蛘哒f，我不愿意見他，他也在躲著我。就是這般。

　　白日里無事，我常常同著婢子們在花苑嬉鬧。各式的玩鬧把戲，這樣熱熱鬧鬧的，這一天，也就熬過去了。我曉得，宮中人都在說，太子妃小孩子心性，頗沒有規(guī)矩……可我現(xiàn)在是渾不在意了。

　　一年就這樣過去。我嫁到東宮，已是一年的光景了啊。春日里合歡的味道漸起，“春三月，此為發(fā)陳?！标柟夂芎?。去年便是這個時候，我嫁到東宮了么……這一年，我一直不曾回過虞家，不曾關(guān)心過虞家如今的處境。從虞家當(dāng)初逼死阿姐的時候，虞家，便不再是我的家了。從我嫁進(jìn)東宮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欠虞家什么了。一年過去，我絲毫未曾聽到他的消息。罷了，春日，當(dāng)是融融而樂的。這一年，遇兒和秋水于我頗為盡心，我也結(jié)識了九公主，又有了阿厭……皇城之中，終于不算是孤身一人吧……

　　七月七，上京的天街?jǐn)[上了市集，整個上京，似年節(jié)一般的熱鬧。原本，這一日是先皇后的忌日?？杀菹?，卻把這一日變成了上京最熱鬧的一天?；▓F(tuán)錦簇、萬民同樂，便不會覺得孤寂了吧……

　　一大早，陛下便動身往偃鳴山的皇陵而去，日暮方歸。陛下隨行雖帶了衛(wèi)隊，可徒步上山時，只帶護(hù)衛(wèi)兩人而已，到了皇陵，孤身一人往去祭拜。大抵年年斷腸、難話凄涼。無人私語，卻只有這山風(fēng)聽得了。

　　這一日，是殿下也不能去的。平素的祭拜，按禮制太子總要隨行，而這一日，太子亦不得隨行。

　　我嫁到東宮里時，先皇后已然故去，印象中的先皇后，僅僅是童年時，見過兩次的溫和的婦人。宮內(nèi)宮外的人都知道，陛下與先皇后感情極好。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去年的十月里，阿姐的忌日。那一天殿下好像喝了很多的酒。阿九親自把他送回了東宮。喃喃地，我聽到殿下念著阿姐的名字，說著不要走。

　　原來那一天，是阿姐的忌日。

　　那一天，我看著高遠(yuǎn)的月亮，那樣遙不可及的月亮，笑我這荒唐的日子，笑著荒唐的自己。

　　那一天，殿下忽然甩開我的手：“你不是曼殊，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p>　　那一天，月涼如水，共照佳人。

　　可終究有一日，殿下也會像如今的陛下這般。那份感情，終究漸漸埋于心底。不是忘卻。只是，只是在一個人的時候，才對著千里孤墳、顧無言。帝王的威儀，在這一日也不會撼動半分?？v然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天是先皇后的忌日，陛下傷懷萬分。但陛下卻依舊泰然自若。只是，那份悲傷，好似散落于空氣之中，隨時都能觸到。那樣熱鬧的上京，華燈千盞，星月輝映，夏風(fēng)吹起，帝王的衣角，依舊冰冷徹骨，是無盡的孤寂。終有一日，殿下會似平常一般，悄悄憶起阿姐，吞咽只屬于一個人的苦澀。

　　巍巍高樓，高樓千尺，能攬?zhí)焐闲窃?。我是第一次登上承天門。七月初七日，同著年節(jié)一樣，陛下會登樓，撒太平金錢，祈求豐祉惠澤萬民。這無非是個彩頭，可百姓都深信不疑。大抵是因為，這一日能見到陛下，那是天子?；蛟S，那是信仰。我其實并不懂得。在閣中時我年歲尚小，七月初七之時并不能離家，年節(jié)時分父親又要進(jìn)宮赴宴，母親也并不許我上街。我未曾在那時親見承天門上的殿下。不知比起如今立于身側(cè)，又有多少不同。

　　第一次，站在這樣高的城門之上。仿佛可以望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山K究什么也找不到。我和殿下侍立在父皇兩側(cè)，次第撒下太平金錢。底下烏泱泱跪了一地，山呼萬歲，稱頌著殿下……還有我……何德何能。我心中這樣想。

　　既不能鎮(zhèn)邊守關(guān)，亦不通奏對策論，我如何受這一拜……

　　但我知道，這是為了禮制。為我是太子妃，為我生于世家，生來，便注定處在漩渦之中。高樓之上，俯瞰眾生，萬民拜賀，星月可及。我生來便是世家的子嗣，阿厭，生來就是大箐未來的儲君，處于權(quán)力的中心。但，在這樣的高位，我們還有多少選擇的權(quán)利？萬民奉養(yǎng)我們，甘愿低下頭顱，稱頌信仰。

　　夏風(fēng)吹起衣袂，底下的人抬起頭，或是好奇、或是感激、或是羨艷的，看著這城樓之上。

　　三千洛河星，未見月濁時。

　　作家的話放不下了就放這里：“三千洛河星，未見月濁時”化用自《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里齊衡念的那個詩（編劇曾璐寫的）：“其苦不堪言，其痛難言盡。洛河三千星，不獨(dú)照月明。”（寫的是高位者并不能隨心所欲，這個世上，還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比他自己，和他的私事重要），這里表達(dá)的也是所謂“看不見上位者風(fēng)光背后的苦痛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