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細細的瞧了瞧沉璧。她雙手相扣，護在小腹前，卻顯然已經(jīng)遮不住那微凸的小腹。那位公子站在沉璧身側(cè)，正與殿下交談著。我看到殿下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很放松的笑。我似乎，之前從未見殿下這樣笑過。我自己也……很久沒有這樣笑了吧。

　　我快步上前，走到殿下身后。沉璧朝我吟吟施了一禮：“昭和大人。”我回了一禮，躬身時卻方才覺得猶豫。按照禮制，應(yīng)當先向殿下見禮，而后是那位公子，最后才是沉璧。殿下自己雖然不在乎這些虛禮，但今日畢竟是大宴，面對的又是這樣的高門大戶，雖是小事，有心之人卻可以做很多的文章。于是我只好一動不動的繼續(xù)低頭，一時也不知該怎么辦。腕上忽然有一道力量將我?guī)饋怼５钕路銎鹞?，看似不?jīng)意的往里一步：“林家二公子，林旭公子，也是沉璧的夫君?！倍笥中τ粗凌祵ξ业溃骸俺凌?，往日你應(yīng)當見過的，如今恢復(fù)了本家的名字，沈辭?！蔽页麄円来我娺^禮，他又對著林旭介紹道：“晚照，這位便是昭和，陛下親封的郎將?！绷中癯乙惨娏硕Y。其實我稱不上郎將。我未領(lǐng)過兵，只能叫做郎官。殿下此舉，大抵是因為曾說過的那句話吧。

　　領(lǐng)郎官一職的時候，我很差異。殿下卻同我說，今日縱然只是京里的郎官，可終有一日，我會成為真正可以領(lǐng)兵打仗的將士。我不應(yīng)當困在公主的將樂宮里，我原該去考個郎將的……

　　第一次有人同我那樣講。

　　殿下又同沉璧一笑。我一直覺得殿下對沉璧有種別樣的感情。沉璧自幼時落難到了許家就一直跟著殿下，想必他們的感情很不一樣吧。就如九公主之于我，永遠會是我想守護的。但那種感情，卻好像又有些不同，也不會讓人覺得不妥。殿下笑著看著挽著林旭、頗有些甜蜜害羞的沉璧，那一種笑，似乎是一點欣慰……和……一點渴望？

　　聽說與林家的姻親是指腹為婚，沈家遭難后，他們二人也斷了聯(lián)系。大抵是天意，林公子竟尋到了沈辭的下落，完成了當年的未竟之約。如今看來，這也算得一樁好姻緣。我瞧那林小公子看沉璧，并不當她是個婢子，而是相敬如賓的樣子。九公主曾對我說，沒有感情的婚姻是一座囚籠。那是她瞧見太子殿下對太子妃的態(tài)度時同我講的。那一次她很傷心，大抵她是覺得不公，為太子妃覺得不值當。但是身在天家，本身就是在囚籠之中了。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的希望，他們沒有生在天家、生在那樣多是非的上京，或許對他們彼此最好的就是，他們只是尋常人家的夫妻，過著安穩(wěn)的生活?？上囊婚_始，他們彼此必須背負的家世，就注定了這一切不可能。

　　如今我忽然找到了另一種可能。誰說沒有感情的婚姻，一定是黑暗無邊沒有盡頭?；蛟S，九公主和殿下也能像林旭和沈辭那樣，相識相知、相伴相守，過程慢一點沒有關(guān)系，只要能一起面對，即便是在風(fēng)云詭譎的上京皇城，也一定能有一個好的結(jié)局。

　　近日來，殿下同九公主的關(guān)系比起原先緩和了許多，如今也同食同宿，我想他們一定正慢慢的接受彼此。往后若是九公主也有了身子，一切便會更好了。

　　我站在那里瞧著殿下，此時他正與林旭交談甚歡，沉璧在一旁不時也說些什么。

　　我有些驚訝?？v然知道沉璧博識，可女子如此談?wù)摃r事，是很久沒有過的事了。自從蕭夫子入宮、樊將軍和幾位頗受陛下倚重的女官相繼故去，很少有女子能參政論政了。所以，當陛下下那樣的旨意的時候，我很害怕，很希望九公主不要接旨，不要做離經(jīng)叛道之人，身處高位，卻沒有人可以與她相互扶持?？晌抑?，我沒有資格去說什么。

　　我沒有資格去揣測陛下的意圖，我更沒有資格左右九公主的決定，沒有立場去反對九公主站出來當那個離經(jīng)叛道的人。因為她是公主。不管陛下所圖是什么，九公主總有她逃不掉的責(zé)任。我曉得，陛下銳意改革，很想做個賢明帝王，留下萬世偉績，所以早年他便擇女官、行平權(quán)，既為了收攏民心，也為求索一個人人自得的太平盛世。只可惜樊將軍等人相繼身故，一時朝堂上也無可用的女子。而九公主，身為陛下唯一的嫡出公主，又留在京中，是最合適的人選。所以，幼年的時候，便學(xué)策論、學(xué)治國之法。陛下很早就在謀劃這一切，當九公主成親那日獲封“宮主”，則是昭示天下。若要國政有所變化，必要有人當那個離經(jīng)叛道之人，行新事，去國之淤積之患，方能醫(yī)國之疾，使之新生。而若要找連接前朝和后宮之人，那必是公主最為合適。而美好的結(jié)局，很少屬于這樣的公主。史載的長興公主攝政、陽平公主荒暴無度，只是改革的犧牲品。

　　為了大箐，為了天下的百姓，一個人的命運，即便她是公主，好像世人眼里也變得微不足道了吧。

　　我忽然覺得一切都那么冰冷。一個公主，縱然生來帶著無限的榮華，留給她的只有兩條路：和親或是留京成為拉攏臣子的工具。一旦成為政治交易的籌碼，便是永無天日。若是邦國有一日想向箐朝開戰(zhàn)或是臣子生出不軌之心，留給公主的結(jié)局，要么是殉國，要么是殉夫。食君之祿，必忠于君。作為公主，此身許國，而作為臣婦，則必須與丈夫同進退。一旦開戰(zhàn)，她們就是最尷尬的存在，幾乎無一能有善終。

　　我不知道，陛下是否忌憚許家。畢竟許家為官多年，根基頗聞。但慶幸的是，這樁婚事是九公主自己求來的，至少，不是純粹的政治交易。可饒是如此，九公主依舊逃不過作為公主的命運。她依舊要去做一個賭注，夾在前朝和后宮之間。

　　不過，若是天家女子的命運皆是如此的話，好像真的需要一點改變了。九公主能為自己爭上一爭，好像也是不錯。